主页作者:宁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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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干杯,你随意

[JOJO][承花]雨人

雨人

 

 

*其他部的人物也有出场

*对太郎对樱桃院对徐伦都十分抱歉

*可能有路人BG情节,请注意

 

 

 

 

 

1

 

 

 

“什么?不我不是告诉他了吗,我在杜王町的这段时间让他好好在美国呆着。不你听我说,老爷子,这是两回事……算了你让他接电话。”空条手里抓着电话听筒, 语气有点无奈。

“喂。是我。对,没错,我是来帮老爷子处理家事的,还有我的博士论文。不过这里最近发现了替身使者,并不安全。”

“……算了,你既然决定了我劝也没用。要来的话坐专机来,别坐船。……好,我等你。……好。好,来了再说。”然后他挂上了电话。

一旁沙发上的两名访客,仗助和亿泰,都略带惊鄂地听着空条的语调从强硬的不满逐渐软了下来。什么人啊?少年们好奇地猜想起来。难不成是……?

“那个,承太郎先生,是女孩子吗?”仗助不怕死地开口问了一句。

“不是。”空条简短地答道,“你们要咖啡还是茶?”然后他走向了套房的吧台。

“咖啡。”

少年的疑问很快就会消除了,反正本人没多久就会到的。

 

 

 

东方仗助从前听说过几次,空条在埃及之旅时的经历,还有那些同伴们。就算是像他一样迟钝,也能看出空条的表情在谈到某个人的时候很不一样。好有一比就像是老妈提到自己从没见过面的老爸时的表情。不过这可能不太恰当,空条的神情好像更加的,复杂,但是却很踏实。

这个人叫花京院典明。和空条同岁。令人特别在意的是,这个名字似乎从那趟旅途的中途就消失了。不过空条这个人,从来都是一副“我不说你们就别想问出来”的表情,感觉似乎除了露伴叫出替身以外,就没有什么能完全解读他的方法了。不,可能连露伴那家伙也会束手无策。

空条去接机,正好是平日的一个中午,仗助虽然热心地想跟去,却被空条勒令不准翘课。他悻悻地听了话,以为过两天才能见到那个能在电话里让空条卸下一些锋芒的人。

仗助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半道上他在露天的咖啡馆看到了空条,正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还有一个看似只有四五岁的小姑娘一起,围在一个圆桌旁。

“承太郎先生!”仗助向那边打了招呼。

空条转头看了看他,回道:“都这个时间了啊,你刚放学吗,仗助?”然后招呼他过去。

仗助靠近了,才看清另外那个男人和那个小女孩的容貌。男人长了一头棕红色的头发,以及一张典型的东方脸孔。小女孩眼睛很大,有点像空条。

“这是我女儿,叫徐伦。”

“哟,你好,空条小姐。我叫东方仗助。”仗助在留着奇妙发型的小姑娘面前蹲下。

“我不姓空条,我跟我妈妈姓。”小女孩瞪大了眼珠说,不过似乎并不生气,好像早已经习惯了跟别人解释这件事。

“这是……”空条转向旁边戴了墨镜的男人,似乎在踌躇应当怎么开口介绍。

“我叫花京院典明,请多指教,仗助君。”红发男人先一步开了口。

“哦,你好,花京院先生。”

对仗助来说,这算是久仰大名的程度吧。

徐伦嚷嚷着饿,空条就顺便邀请仗助一起吃晚饭。想起家里老妈可能已经做好了饭,他婉言谢绝了,准备告辞。

“我们差不多也该走了。”空条说。

“好。”花京院答道,然后单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短杖,另一只手伸向空条的位置,“你扶我一下吧。”

是个盲人。看着花京院被空条扶起来,另一只手里的短杖伸长了在前面探路,仗助才确认了这一点。

 

 

 

几天的接触下来,仗助渐渐看懂了这层关系。空条和花京院,是恋人。虽然跟康一和由花子那种有点腻味的现充感不大一样,不过还是能看出点端倪的。可是问题又来了,空条有个女儿,有个同性的恋人,并且这三个人居然相安无事?

有一次,仗助在一个露天公园旁看到花京院自己带着徐伦出来玩,终于忍不住好奇,礼貌地上前问了好,邀请花京院到马路对面的露天咖啡馆坐下来聊一聊。

对别人的隐私刨根究底并不是他的兴趣,不过花京院看上去似乎还算愿意聊这个话题,关于埃及之旅,关于徐伦。仗助顾左右而言他地随便说了点,对花京院所描述的埃及冒险听得也很入神,空条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又高大了点。

“那个,恕我多嘴。承太郎先生……他有个女儿,你不介意吗?我是说,你们看起来认识很久了,但是徐伦,是在最近几年才出生的吧?”

仗助挑了个还算良好的时机提出了这个疑问。

“你别误会。我和承太郎真正开始是在有了徐伦之后的事。”花京院答道,“你也听到徐伦说了,她跟妈妈姓。”

“想听听我们的故事对吧?挺无聊的,你确定吗?”

花京院把两只手十字交握放在胸前。这感觉很奇怪,虽然花京院是盲人,但是那副墨镜下的眼神,却让仗助觉得自己的心思似乎全都被看透了。

“从我的眼睛受伤开始说起吧。那是埃及之旅的中途。”

 

 

 

 

2

 

 

 

一九八九年。

纱布缠了十几天,终于摘了。不摘的时候还好,什么都不想,摘掉之后就不停的想睁开眼看一看,但每每睁开了,才发现和闭着眼的时候没什么两样,都是一片漆黑。

还不如不摘,花京院想。

一个人呆在医院的病房里,鲜少听到埃及传来的消息。倒不如说是故意隐瞒。花京院能感觉到。他向来看望他的SPW财团的人打听承太郎他们怎么样了,但是对方的回答总是很模棱两可。

第二十三天,他渐渐明白过来,自己可能从今往后都看不见了。就连有人走到他的床前挡住窗口的阳光,他也丝毫都感觉不到明暗的变化。

“典明……”熟悉的女声响起。

“……妈妈?”

椅子拖动的声音,高跟鞋咯噔两声,停在很近的位置。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右手被握住,两只柔软的常年做家务的手。

“手续我办的差不多了,明天就出院,咱们回家。”温柔的,听惯了的声音,似乎还有点隐忍的哭腔,“你瘦了。”

水滴落在手背上。

花京院这次离开家去埃及,算是出走,事先也没有告诉家里人,只留了一封信。好孩子不要学,家人会担心。

感觉到滴落的眼泪,花京院试着叫出法皇,凭着微弱的感觉,慢慢凑近了母亲的眼角轻轻擦拭了一下。

“诶?刚刚…有什么东西吗?”

果然是这样。也难怪,怎么可能看得到。

听到病房内的谈话声,另一名访客在门口停住了脚步。空条已经从埃及回程,并且坚持要在花京院所在的医院停一停。他本来是打算来看望一下花京院,告诉他自己和老爷子都还好,波鲁那雷夫也还好。可是身经百战的他此刻却没有那个勇气打开房门,门的另一侧,还有花京院的家人吧。不,这说不定也是推辞。关于阿布德尔和伊奇,他想不出该怎么开口。

他还想起了花京院的双眼。他们离开的时候,医生还告诉他们,有治好的希望,花京院还乐观地说着,痊愈了的话,我会第一时间跟上你们。

“典明,如果你的眼睛现在痊愈了,你还是会去埃及吗?我向送我来的那些人,那个什么财团的人,费力地套话打听,他们也不愿意告诉我你们是去做什么的。”

“不管是什么,一定很危险吧。”她的双手握紧了一些。

“当然会。”几乎是即答。

门外,空条觉得自己的脚步更沉了。

空条用了很久才调整好表情,组织好寒暄的语言。随后他握住了门把手,轻轻地扭开。花京院闻声转向这边,纱布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直紧闭的双眼,和眼皮上整齐的疤痕。伤并没有太过惨不忍睹,但在空条看来却十分地触目惊心。有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被告诫过很多次,不要自责。是的,大家踏上这趟旅途的时候都是无怨无悔的。他本来也并没有太过沉浸于悲伤和负罪感。其实他的心底还有一丝对于凯旋归来的得意。可面对着永远失明的花京院,想到他必须要解释的埃及一行的战果,他却怎么也没法得意地笑出来。嘿,花京院你看,我们赢了,只是伤亡有点惨重。难道要他无甚所谓地这样说吗?他说不出口。

“是承太郎吗?”花京院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条,“是你吗?你还好吗?迪奥被消灭了吗?如何?我果然还是晚了吗?”他连珠炮地发问道。

空条压了压帽檐,不禁攒紧了拳头。指甲突出的尖锐部分深深地向掌心的肉里嵌,留下半月形的红印,就差抓出血来。不疼,一点都不疼。一点都不。左拳被不知何时已经在身后的白金之星缓缓掰开。这家伙总是这样,他想。右拳也被握住,一根根手指地伸展,被法皇。

“是我。”空条努力地发出极尽平静的声音,“迪奥被消灭了,永久的。剩下的等到回了日本,我再慢慢告诉你。”

“夫人,您好。我叫空条承太郎,是花京院的朋友。”他向床边坐着的那位女性微微欠身,做着自我介绍。中年女性点了点头。她看上去不到四十岁,但是面色有种说不出的苍老感。

 

 

 

回到日本后的第一个周末,花京院邀请空条去家里吃晚饭。男主人不在家,坐在一起的只有他们两人和花京院的母亲。席间他们挑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比如学校最近发生的事,但是绝口不提埃及。

其实花京院已经知道,在埃及究竟发生了什么。空条不说,他就不问。

饭后,女主人在灶台收拾碗筷,花京院突然开口说道:“我过了这个学期就要转学了。我的视力,上普通的学校果然还是有些困难。”

空条还握着茶杯,正准备喝一口。听到这个,他手中的动作忍不住停了停。随后又抬起来,像是要掩盖什么一样,把口鼻隐藏在杯口。

从他们认识到现在,也不过两三个月而已。本来其实也谈不上有多么深的交情。但是无论是空条还是花京院,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且不说空条曾经救过花京院的命,单从埃及一行的人员构成上,就足够拉近他们的距离。谁叫剩下那几位的平均年龄都是他们的两倍以上了呢。

经历了这么多生死边缘走一遭的事,说没变化没影响那肯定是假的。要是他们都完好无事,那还好说,再提起来的时候,可以很无所谓,云淡风轻。又或者,缺胳膊少腿的,装上假肢,像乔瑟夫那样生龙活虎,日子照样过得滋润,也算过得去。

可偏偏,花京院伤到的是眼睛,这没法替代。虽然花京院看上去还好,没什么情绪的起伏。原本他也是个寡淡的人,这跟空条有点像,顶多算个冷面笑将。于是现在这个样子,更让空条分不出他是不是真的没事了。

“也对,这对你是好事。”空条放下茶杯回道,“不过你这下辛苦了,要从头再来,从最基础的盲文学起了吧。”他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上去像是调侃。

“是啊,跟几岁的小孩子一起。估计会很吵吧。”花京院笑着回道。他现在出门都会戴着墨镜,在家里的时候会摘下来。已经变成深色的伤口看上去特别扎眼。

空条告辞的时候,花京院本来也想送出门,但是被他的母亲以及空条一起拒绝了。

“典明你不要跟出来了,我跟空条君有话说。”语气里隐约有几分威严。

“这孩子从小就没什么朋友,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我感到有些欣慰。”门口,中年女性说道。她比空条矮上好多,需要抬头才能对上眼睛,“我不知道你们这趟旅行发生了什么,这种事情,我问典明,他也不会说的。”

“转学以后,希望你们还能保持联络。”她苦笑着补充道,“他今天晚上说的话比之前一个星期在家里说的还要多。所谓的叛逆期也太长了点。”

“当然。”

不用说也会。

空条这才想起一些花京院有意无意提到过的事,关于他自己,关于为什么义无反顾地跟随他们去埃及。花京院和他不一样,是从小就觉醒的替身使者,也是因为这个,小时候的花京院甚至有点自闭。

而我呢,空条想。我刚刚觉醒替身的时候,可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到处闯祸,还躲到了班房里。

你那是什么坐姿,少女体育坐吗?当时的他还被隔壁房的人这样嘲笑道。

其实那人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大闹了一场,最后被老爷子用很强硬的手段带出去,是因为我有爱我懂我的家人。我潜意识里相信着,他们一定会来,一定会找出办法,帮我解决问题。可是花京院他,一个人走过了这么多年。

再怎么说,他们也只有十七岁,有时间也有权力去过平静而精彩的,没有什么狗屁替身攻击的人生。

 

 

 

学期的末尾,花京院在学校里办转学手续,本来家人是要陪他的,但临时有事,就只能他一个人。他拄上了拐杖,一根伸缩的轻质拐杖,用来探路。走廊里的人都很自觉地给他让路,时不时地会有一两个人跟他打招呼。埃及这一趟回来,他比以前开朗了一点。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

快走到学级办公室的时候,很熟悉的气息靠了上来,胳膊也被架了起来。花京院有将近一米八,在同龄人里已经算很高了,但这个体型明显比他还高很多。

“承太郎,我不用扶,我自己可以走。”果不其然,花京院有点不高兴。他从来都不愿意欠别人什么,即使那个人是空条也一样。不过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这种对于他人好意的看似礼貌而委婉的谢绝,其实大部分是他带着毛刺的自尊心在作祟。

“手续还差很多,我陪你。”空条的语气不容拒绝。

那种毛刺伤不到空条,反而会弹回来伤了花京院自己。

 

 

 

 

3

 

 

 

经常这样,在课间和放学的时候,花京院柱起拐杖,就会有一只胳膊从旁边架上来,他反对了也没用。空条会送他回家,中午陪他去天台吃饭,把笔记念给他听,尽管自己记得也不怎么样。

不过这到下个周末也就结束了,花京院想,终于。说句老实话,他觉得空条几乎可以算是唯一懂他的人,可是空条对他越照顾,他心里就有那么一块地方变得越拧巴。他自我催眠说,承太郎是我的朋友,帮助朋友不需要理由,他帮我的忙,我要说谢谢,我要还礼。

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民族性吧,对知恩图报的执着,到了一种偏执的程度。

也有这么一句话,大恩不报。是说受人恩惠太多,反而没有可以回报的手段。有时人们说出“大恩不言谢”的时候,可能不仅仅是表示无以为报,说不定也是在说:“我受够了。”

学期末的最后一天,花京院整理了一堆东西,光靠他自己显然搬不走,让法皇搬又太招摇,于是空条找了两个同学来帮忙,他也就若无其事地接受了。

几个纸箱都在别人手里,花京院自己只拎了一个书包,撑开拐杖一步步缓缓跟在后面。他走地很慢,这毕竟需要时间适应。花京院的母亲开来了车,停在校门口,剩下的两个同学就没跟着上车。他故作镇定的跟他们说了声保重,摆出只有比较熟的人才能看出来的,营业一样的笑容。

车行的时候,他们一反常态地没什么话聊。空条说我会给你打电话,花京院说好。然后前座的中年女性说,常来家里坐坐吧,空条满口答应着。

本来这样就结束了。回忆起来的时候花京院对这天的事说不上是感慨更多,还是悔恨更多。

车门打开,花京院的胳膊又被搀上了。

“不用扶。”他说,“我说不用扶,承太郎你放开我。”

空条沉默着不回话。

“我说不用扶你听不到吗?!”花京院抬高了声音,用力甩开了空条的手。

“前面地上有块石头。”空条低声回道,又强硬地抓起他的胳膊,“走过去我就放手。”

“行了不用。”觉得方才的高声吼叫很失礼,花京院撇过头,很抗拒地把手收回来,径自摸索着向大门的方向走去。

空条想跟上去,却被一只柔软而有力的手抓住了小臂。已经从驾驶座上下来的中年女性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看着花京院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通向楼上的楼梯尽头,她淡淡地说:

“进来坐坐吧。”

 

 

 

“空条君,你听说过创伤后应激障碍吗?”中年女性把茶具摆上桌,“缩写叫PSTD也不什么的。”

“听说过。”空条答道。

“我是不懂这些。不过据说,这会导致人的精神状态不稳定。”她简单地沏上茶,“比如焦虑,忧郁,富有攻击性,等等。”

“您是说,花京院他……?”空条礼貌地接过茶杯。

“你最近有没有失眠?有跟同学打过架吧?你的右眼角有淤青。”她的语调很温柔,像在跟自己亲生的孩子讲话,“我是说你,孩子。”

空条愣了。创伤后应激障碍?自己?这怎么可能?

不过她刚刚说的那两样的确命中红心。失眠是有几次,不严重。打架是前两天的事。其实空条极少惹事,更不会一有什么不顺心就斥诸暴力。那天是……哦对,是他听到后巷有人在议论花京院,说花京院是中途退场的窝囊废。

看来他们翘掉了那么久的课出去远行的事,已经四处传遍了。而且添油加醋越传越邪门。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把那几个人全部撂倒在地上,揍得鼻青脸肿,他自己也挂了彩。白金之星不在,没有阻止他也没有保护他。可能是潜意识里的自己认为,这是我的事,你别来凑热闹。

除此之外他看起来一切正常,比花京院好多了。跟从前一样大声谈笑,聪明但不爱守规矩,放学被小姑娘围了一圈然后书包往肩上一抗酷酷地走开。还是那个空条承太郎。

这并不代表他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他只是把治愈创伤的可能和努力都寄托在了另一个人身上而已,尽管这很徒劳。就算他把花京院像瓷器一样供着,那双眼睛也不可能好起来。

“听我的,孩子。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上一觉。然后下次来的时候,把该说的都告诉典明。”

她没有点破,不过话里话外都是这个意思,这种看似无微不至的帮助确实伤到了花京院。这是在否定他跟空条他们一行人出发时的决心和笃定。

你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如跟我说对不起,虽然我不爱听。花京院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冷静下来以后暗自嘀咕道。他刚刚想了很多控制不住情绪跟空条大吵一架的时候可能说出的话。就你有朋友,就你是英雄,还要叫人来看,瞧,这是我们队伍中的逃兵。

还有更刺耳的。不过花京院是那种,真正生气的时候,反而不屑于用语言表达的人,所以他甩开了空条,直接上了楼。

也好。幸而他没有把那些难听的话说出口。有些话说出来,像泼出去的水,就再也没办法挽回了。

 

 

 

 

4

 

 

 

当天晚上空条失眠的时候,他必须承认她说得对。或许需要发泄和开导的那个其实是自己。可是所谓对症下药,他并没有什么其他可以切实抓住的病症,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他也不想告诉家人,赫莉或者乔瑟夫,亦或是他那个常年不在家的爸爸,他都不想。

那就从能搞懂的开始吧,比如道歉。他想。

 

 

 

快入冬了,雨夹雪连着阴沉的天气,花京院在音像店的一角用手指摸着唱片上的盲文字样,然后放下。

“你要找哪一张?”听惯了的声音响起来,是空条。

“你说你会打电话给我,大英雄。”花京院冷冷地说,“然后两个星期过去了。”

“对不起。我找你现在的学校花了点时间,而且你也不让我进你家的门。”空条的语气也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单纯的事实。

“有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吗?”花京院撑开拐杖,“这很没意义。你知道我看不见,专程跑过来,只为了看我戴着墨镜的样子,这不是让你更不好过吗?”

“我想当面跟你说句对不起。”空调跟了上去,没有用手去搀扶,而是叫出了白金之星,让它暗自从旁边驾着。

“为什么说对不起?是因为我的眼睛?这又不是你的错。”花京院的声音听上去平淡了些。

“是为了,我没能第一时间亲口告诉你,那之后发生的事。”

他们一前一后开门走出了店外,各自撑起一把伞,“对不起,我不该装地那么豁达。”

“不止这些吧。”花京院回道,“还有呢?”

“还有,我不该那么小心翼翼地,以为多帮你一点,就可以多弥补一点自己的过错。”

空条本以为,心气高地和自己不相上下的花京院,没那么容易接受这种直白又自我中心的道歉。

“我接受。”

雨滴滴答答地打在伞面上,花京院的伞比空条的视线矮点,空条看不清楚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他想起他们还驾着越野车跑在戈壁上时的情境。他恶作剧地抓起沙地里跑出来的蝎子,用手指划了一下钳子,觉得没有毒,就悄悄塞到正在堆柴火的花京院的衣领里。当时的花京院暴跳如雷,另外三个人笑得人仰马翻,让他直想把空条埋到沙子里胖揍一顿。

可是那之后,他却很快原谅了空条。总是这样,空条想,似乎一般都是这种展开,他欺负花京院,花京院欺负回来,然后他们串通了阿布德尔去欺负波鲁那雷夫。

他们总是很容易原谅对方。即便是再恶质的玩笑。

不过花京院有一点比较难搞。除了那种很明显是被捉弄了的时候,你很少能看懂他是不是真的在生气。你分不清他的眼神是在看猪还是在看蚊子。

眼神。想到这里空条停止了遐想,低声叹了口气。

“我接受你的道歉,承太郎。”花京院走在空条前方一点,拐杖在身前左右摆动,“我说实话,你总帮我,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这很受伤。”

“还有,让白金之星回去吧,虽然他不怕淋雨。”

 

 

 

算是和好了吧。空条欣慰地想。花京院家的门不再关着,电话他也有常打,一般三声以内就会有人接。他们聊的大部分是学校的见闻,哪个老师结婚了,谁谁谁在操场上画了巨大的告白图案,校花又收了多少匿名的玫瑰,校长的雕像又倒了。花京院也会说一些他新学校的事情,说盲文学起来有点费劲,老师和同学都很友善,诸如此类的。

有时候空条也会收到一些明信片,老头子从美国寄来的,然后在周末带去花京院家里,念给他听。花京院偶尔会收到波鲁那雷夫的,从欧洲各地,也会等到空条来的时候,等他念出来。

相安无事。他们梦想着的平静的生活已经在手心里了。如果说有哪里让他们不满意,或许就只是作业,升学,以及鞋柜里不知名的情书。

对,情书。空条经常收这东西。有当面给他的,他肯定会耍耍酷拒绝掉,也有偷偷塞到他的鞋柜里或者桌洞里的,在学校里直接处理显得很没礼貌,他会装起来带回家,交给赫莉。乖孩子,对吧?

男孩到了多少岁都是男孩。空条跟以前一样爱玩,也一样没仔细想过那方面的问题,有时候花京院会问他,有第一眼看着顺眼的姑娘吗?有的话,交往试试看吧,这才是青春。

空条会仔细回想班上同学的面孔,然后说,顺眼的话每个都差不多,没有特别不一样的。花京院听了,只是笑一笑,继续缓慢地摸着手上刻满盲文的课本。

本来他们还聊到过,花京院的家里有什么样的电视游戏,有空一起玩,之类的话题。可惜现在都是空谈了。客厅里的游戏机已经有点积灰,空条看看花京院手中摸着书本的动作,从沙发上起身,走过去拂拭了一下那几个各色的匣子。有黑有白。

“承太郎,你去电视那边干什么?”花京院的眼珠动了动,还是不愿意睁开眼,“游戏机的话我很久没动了,你可以自便。”

“不了。”空条答道,他坐回花京院身边,距离更近了一些。

新学校的校服和原来差不多,外衣里面,花京院会规规矩矩地穿着白衬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书的时候他会挽起袖子,整个人显得文邹邹的。空条想到给自己的情书里偶尔会掺杂着一两封给花京院的,可能是不知道他转到的学校,又只知道他们俩关系好,所以才塞的。信封的角落里总会画两个连瓣的樱桃。

这些小姑娘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些小道消息的,比如花京院喜欢吃樱桃这种,空条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那些情书空条根本不看,不过会数出给花京院的枚数,如实告诉他,问他要不要。

平静的生活这样继续着,空条以为,一切都好起来了。

有时候,人不给点刺激是不明白自己心里的想法的。一件东西一个人,在你身边,你剃头挑子一头热地认为,这很简单,这理所应当。直到有一天,他或者她,或者是它,突然说,对不起,我有新的生活了,你才发现这很复杂。

这并不仅仅是我们所说的爱情或者占有欲,其实只是更纯粹的,一种依托。你是异性恋,也会偶尔希望有一个能够天天跟你通电话的,随叫随到的同性好友,不会因为其他事情而在你非常非常需要他或者她的时候告诉你,不好意思,我很忙。

 

 

 

那大约是在冬天正中的时候,花京院的肩膀上围着赫莉送的居家披肩,他确定了某件事情,主要也是为了问一声新年好,凭着对按键的熟悉拨通了空条的电话。

 

 

 

 

5

 

 

 

空条坐在自家的客厅里看电视,录播的相扑比赛。他小时候喜欢着的横纲已经不再风光,赛场上换了一些新人,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他偶尔会被花京院说爱好太老派,不过他自己不觉得,我又没到了成天哼着些演歌打开电视也看些大河剧的程度,他想。

“承太郎,去接一下电话。”赫莉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他起身走到靠近门廊的位置,响三声,准时地接起来。和式的拉门开了一条缝,外面是今年的新雪,开年到现在还没扫过,厚厚的一层。

“喂,你好,这里是空条家。”

“承太郎,是我。”

空条发现,新年的日历翻过去到现在,自己还犯懒地没有打出一个问候的电话,初次的参拜也还没去。可能是雪太大的缘故吧,他想,今年的雪比往年来的要猛。

“你们也是下周左右开学吗?”电话里,花京院问着一些很平常的问题,“每每都觉得假期真短啊。”

“是啊。对了,我家隔壁搬来一户新邻居………”

空条也说起了这种没什么营养的日常话题。他家附近刚搬来的新邻居养了一条很像伊奇的狗,毛色也像,黑白相间,看人的眼神也像,怪惹人讨厌的。

花京院在电话那头偶尔回几声,附和地说着,那家伙是挺烦的,狗眼看人嘛。

顺便叫他一起去参拜吧,空调盘算着。

“替我向赫莉女士问声好。”

“好。我也是,帮我跟令堂说一声新年快乐。”说到这,他正打算开口邀请。

“好。”花京院听上去心情不错,“对了,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然后他没有停顿,没有预兆地说出了之后的台词。

“我有了正在交往的女性。”

空条握着听筒,一时间突然找不到回应的话。这是件好事,我应该祝贺他才对吧,空条的理智这么想着。可是嘴巴却突然不听使唤,气流到了声带,打了几个弯,就是出不来。

“承太郎?你还在听吗?”

“……啊,不好意思,有点走神,”空条花了点功夫才能重新发声,“祝贺你,这才是青春不是吗,你说的。她漂亮吗?”

话说出口,空条才发现自己有点口不择言。

“我看不到。”花京院似乎并不介意,“校际社团交流的时候认识的,在隔壁街区的女子高中上学。”

“是吗……”每说一句,空条都要组织好久。接下来应该问什么?她叫什么名字?什么样的人?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还是大大咧咧地调笑说,行啊你小子,平时闷着声,现在来了个一鸣惊人?

都不对,哪句都不对。

花京院觉得对面回应用的时间也太长了,一手拿着话筒,另一手扶着柜子,正准备再问一句,承太郎你今天怎么了。突然敲门声响了,母亲从里屋喊他去开门。

有人敲门,他这样简短地在电话里跟空条交待着,有空再聊,他说,然后在空条的那声“哦,好。”之后迅速挂上了电话。

失语症,名字是这么叫的吧,一定是这样。空条想冷静地给自己现在的状况找到点什么客观的形容或者对策,却发现这很难,比突然出现个强力的替身使者还要难对付。

一定是那个什么创伤后应激什么的又犯了,他深呼吸了一口,抓起门口挂着的外衣和帽子,随便一套,哗啦一下拉开了原本只有一条缝的拉门,雪早就停了,寒风猛地灌进来,他紧了紧敞着怀的外衣领口。

“承太郎?你要去哪?”大开的拉门让北风畅通无阻地打在通向里屋的门上,吹地木质的门框咯吱吱地摇晃起来,赫莉在其他房间也能感觉到他开了门。

“去神社。”他扛着风大声地回道,“去参拜。”然后向外踏一步,咣当一声合上拉门,电视也没关,灯也亮着。皮鞋踩到厚厚的积雪里,留下一串脚印。

 

 

 

风很大,新年的第二天,神社里却没什么人。空条在钱箱前面停住,浑身上下翻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十块的硬币,聊胜于无地扔了进去,听到金属碰撞木板的声音,还有硬币相互撞击的清亮音色,伸手准备拉一下挂着铃铛的绳子,却突然停住了。

新年的愿望我该许些什么?

空条出门很急,脑子也根本没怎么转过就不自觉地到了这里。家人亲友的平安吧,他想,许点标准而规矩的愿望吧。去年他也许了这样的愿望。

可是并没有完全实现。

想点好的,向前看。他驱走了那些消极的念头,虔诚地拉了一下绳子,双掌合十,举到已经冻得有点发红的鼻头跟前,默念着父母和朋友的平安。

许完愿,他却不愿意马上回去,就在靠上的那几级台阶就地坐下,上几层台阶没有积雪,但照样很凉。口袋里居然有烟和打火机,是他刚刚学会抽的时候偷偷买的。其实他很久没抽过了,从去埃及的中途开始就不了。一开始他学着抽烟只是为了耍酷,还学会了吐烟圈,后来才知道这东西还能减压,不过他不需要。他揍扁了绝大部分惹火他的敌人。从埃及回来以后他也不用,有什么特别不如意的事,他会去找花京院说。

对,花京院。比如今天谁嘲笑了他领子上的链子像暴发户,哪个老师又出了什么特别变态的题目,看转播的体育比赛又碰上黑哨了,哪个他看不顺眼的家伙从早到晚地在眼前晃。

是啊,不顺眼。他才想起来自己看人也还是有顺眼和不顺眼之分的。比如隔壁那条狗,尽管对死者可能有点不敬,不过每每见到那家伙跟伊奇一样用鼻子瞪人的脸,他都忍不住想上前踹上一脚。

有看的顺眼的吗?花京院这么问过他。

空条其实是真的看大部分人都很顺眼。又没有天生的仇敌,五官成个的,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倒是有人看他和花京院不顺眼,不多。也难怪,第一眼看上去,空条太粗野,花京院太冷漠,都不像是什么好接触的人。但他们看对方都挺顺眼的,第一眼,尽管,空条扛着书包的架势像扛炸药包,像要去炸学校,花京院围着一条特衣冠禽那什么的围巾,随身带手帕这习惯也挺奇妙的,像是擦指纹毁尸灭迹用的。

空条现在突然地想抽烟了。风很大,铃铛不用摇也在叮铃铃地响。空气很湿,他很费劲地点上烟。火星明明灭灭,橙红色一闪一闪的,在一片连天的白之中很明显。神社的建筑是木质的,空条向楼梯的栏杆外面弹了弹烟灰,吸了一口。随便买的很便宜的烟,挺呛。

以后有什么不顺心的事的时候,还能想起来就打个电话过去吗?会占线吧,他想。

烟很快就抽完了。空条觉得这创伤应激什么的应该是属于不能自愈的那种,不是抽两根烟找人发发牢骚就能解决的。于是他拍拍脚上沾的雪,起身往家走。

 

 

 

 

6

 

 

 

从神社回来,空条生病了。化雪的时候很冷,他总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在中东的荒野上顶着太阳乱跑的空条承太郎,什么都不怕。一件长袖一件外衣,还在风里坐了好一会,不发烧才怪。

花京院给他打电话,说要来看他。但自己一个人拄着拐杖不大方便,家人又都在忙工作没空开车送他。

“再说了,感冒而已,几天就好了。”空条打着包票说道,又抽了抽鼻子,“等好了,我自己过去让你见见,顺便让我看看你的小女朋友长什么样。”

“是啊,你替我看看。把把关。”花京院调侃道。

 

 

 

许了什么愿?空条捂在被子里发汗的时候,赫莉问道。家人健康,亲友平安。空条呜呜地答道。

“每年都是这样啊,承太郎。”赫莉捧起脸笑了起来,“偶尔也许一下关于自己的愿望吧。”然后低下头在空条的额头亲一口。

“传染。”空条又把被子蒙地更紧了点。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开春,又一转是另一个夏天,几个学期过去了。病好了之后空条又生龙活虎了,按时上课按时翘课,时不时去花京院家里坐坐,但是各种机缘巧合,总是没见到花京院的女朋友。只见过照片,长相没什么特点,一下子没记住,就算多看了几眼,后来也想不大起来。

这样挺好的。空条想。花京院找了个女朋友,看上去过得不错。

说实话,空条觉得花京院长得还挺过得去,颇有一些小姑娘偷偷摸摸地把他供上了美男榜的前几位,跟空条自己那种明显的混血脸孔不一样,很平整的五官,戴上墨镜也不会显得太笨拙,反而是个加分项。

空条凭着记忆在一周年的时候面朝西方点上香,一周年的忌日,阿布德尔和伊奇的。不知道怎么回事,隔壁那条像伊奇的狗这天叫的特别响。往常他挺讨厌那条狗的。今天听着墙那边传来的叫声,让他心里面特别平静。像是丧钟。

这种日子可能花京院记不得了吧,前几天还听他说过,今天有个约。那个时候他不在场,事情发生地也突然,他们也没有什么悼念和感伤的时间,更别提阿布德尔连尸体都没留下。空条盘腿坐在香炉前面,什么都没想。他本想回忆起跟阿布德尔不打不相识的那一战,但是只能看到那一整片的火焰在烧,仅此而已。

他跟一起去埃及的这帮人都是这样,见了面先揍了再说,用拳头认识的队友。他跟花京院也是打过一架的。

不一样,他脑海里有个声音说道,花京院不一样。可是究竟哪里不一样?

空条离电话坐得很近,响两声他就接了起来。

“点了香吗,承太郎?”那头花京院问道。

“点了。”空条拉长电话线,坐回刚刚的位置,“你怎么知道的?他们连日子都告诉你了?”

“你忘了吗?前两天你还给我念过波鲁那雷夫的明信片。”花京院顿了一下,“我自己在家,不方便点明火,替我问好了吗?”

“问了。”

“那就好。”

香炉里的火星很旺,像阿布德尔的替身—红色魔术师喷出的火焰。这跟空条那天在神社点的烟不一样,红彤彤的,烧得很好。

“这是我听来的事。”花京院突然转换了话题,“说有一个主妇,在晒衣服的时候从高层的公寓上掉了下去,家人发现时,居然完好地自己走回来了,什么事也没有。”

“主妇觉得挺幸运,说要出去买菜回来给家人做一桌大餐,但是这一次就没再回来。是车祸。”

空条听了没有马上回话,他知道花京院指的是阿布德尔。是他们跟上天强行要走了阿布德尔的时间。大难不死,也不一定会有后福。

“有些注定的事情,你强求也没有用。”花京院补充道。

 

 

 

那是他们后来那段时间里最后一次通电话。空条忙着升学的手续,直到又一个冬天过去,又是他一个人去了神社。虽然他不觉得花京院是那种有异性没人性的人,可总有一种冥冥的力量,让他觉得不大好意思主动打过去。事情多,又忙,导致他连去拜访一次也没空。他们两家本来隔的街区就挺多,其实也并不方便。

直到开春,他马上就要毕业了,想邀请花京院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才又拨通那个号码,这对他是个极其充分的理由。

“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温柔而无机质的女声重复着一个不争的事实。

换号了吗?怎么不通知我?还是电话线故障?空条想了一些可能,最后觉得还是自己实践更加靠谱。于是他蹬上了一般不怎么用的自行车出了门,向花京院家的街区驶去。快到的时候他还想着,骑这个东西太没效率了,该考个驾照了。

可眼前的状况让他傻了眼。原本贴着“花京院”三个大字的门牌,已经换成了不认识的姓氏。他四处张望,确定自己没记错路,然后从自行车上下来,也不管车子的平衡,任由它倒在一地散落的樱花花瓣里。

 

 

 

 

7

 

 

 

这要从大约一个星期前说起。

花京院这次搬家很突然,父亲说要搬,第二天就打好了包。他没来得及通知任何人,包括他隔壁女高的女友。要搬的地方离那所女高近了一点,他还暗自有点高兴,想给她个惊喜。

因为眼睛的缘故,他可能需要比空条多念一年才能上大学,因而他对毕业相关的事没什么敏感度。但算算日子,也该是空条的毕业礼了。他想等搬完家安顿好,再给空条打个电话通知。也算是祝贺。

他们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花京院想。他并不怕长久的不联络会生疏。有时候拿起电话,或者坐在车后座时母亲说开到空条家了,他也想要不要联络一下,但觉得空条说不定会很忙,就每每没有付诸实践。

在没有了打打杀杀的日子里,时间反而变得快了起来。这都有好几个月了吧,花京院摸了摸自己在笔记本上刻的字。

 

 

 

从小,花京院的确没有多少朋友。不知道从几岁起,他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他,很害怕,但叫出声来也没有人相信。哪有什么东西啊,他的同学说,他的父母也这么说。

为什么别人都看不见你?他问身后的幽灵,幽灵一脸无辜地看他。不过,那张脸其实很难分清表情,可是他就是知道那代表了什么意思。

他哭,幽灵就哭。他笑,幽灵就笑。

反正没人懂他,于是他给幽灵起了名字,有什么话都跟幽灵说。在别人眼里,他是个自己跟自己玩的小孩。

他曾经一度觉得,人这一辈子注定会孤独。一个中学生就给自己下这种定论未免太早了,脑海中的另一个意识这样说着。别人我不知道,但我自己是这么想的,他想。

直到他的身上,发生了后来我们都知道的那些事。

他的柜子里放着几张他们五人的照片,他们合照不多,就算拿出来,他现在也看不到了。但是他记得每一张都是在哪里拍摄的。

他可以自豪地说,他们几个的交情都是过命的,尤其是他和空条。

是的,尤其是承太郎。他想。就算只是我自己这么认为,也无所谓。

他把那几张照片拿起又放下,合上抽屉,拄上拐杖,打算认认附近的路。电话还没装好,可能要下个星期左右吧。

 

 

 

两个拐角之后他觉得差不多了,再走下去自己会记不住路,原地转了身,准备返回。

眼睛看不到东西了,耳朵就会变得特别好使。转身之后,右手边似乎是一面墙,应该是某家的围墙,他隐约听到了里面响起了几个能够辨认的女声。是他处了一年左右的女朋友和她的同学们。

说是一年,其实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没有多长,平时只是约会的一般节目,电影、咖啡馆,如此这般。

“……你也差不多行了吧,不腻吗?你还打算照顾残障人士一辈子啊?”

“对啊,前两天来校门口找你的那个帅哥,开的车比他家的好多了,你不考虑一下?不过你现在那位据说家里也还算有钱就是了。”

“当然,我又不傻。不过我总要找点漂亮的借口吧?苦情戏还是和平分手,我还没想好。”

“会不会有点过分啊?”

“怎么会,他本人不知道的话,不就没事了嘛。女人是男人的学校嘛。”

后面的对话有没有听到,花京院后来也不记得了。春天和煦的风里,他突然觉得特别冷。

 

 

 

 

8

 

 

 

人这种生物,很脆弱,也很坚强。不会因为突然失去了什么可有可无的东西而哭天抢地,但说不定会以此为缺口,去揭开早已结痂的伤疤。有人受了打击,就溃不成军,从此一蹶不振,也有人屡败屡战,成了后世传颂的英雄。

空条的毕业礼,乔瑟夫也从美国赶过来了。同时也带来了一些消息,比如空条查了好多天都没结果的,花京院的新住址。所以说,该死的有钱人,空条半是不屑半是自嘲地想,他自己跑到花京院的学校四处打听,软硬兼施,连半个字都没打听出来。

他穿着毕业礼上的衣服赶到了花京院家,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要这么急。门铃按了,里面的声音回地出奇地快,让他觉得花京院是不是也刚到家。哪位,花京院在门铃里回应。是我,空条说,也没有加上姓氏之类的词。

门隔了一会才打开,两秒的沉默里花京院一直停顿在原地,没什么动作。

进了门,空条看到了玄关地上堆放整齐的拖鞋,以及坐在玄关台阶上,低着头,双臂架在膝盖上的花京院。

花京院也的确刚刚到家。直觉告诉空条,一定出了什么事。

“不好意思,家里就我一个人在。”他没有抬头,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空条原地蹲下,和花京院的视线齐平,带着刨根究底的眼神看向他,尽管这没什么用。

“你怎么了?”

空条的脑内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花京院是个姑娘就好了,这种时候就该把低落的小姑娘打横抱起来,放到沙发上,纸巾,热水,毛毯,以及一个耐心的听众。可是花京院不是姑娘,不会为了芝麻绿豆大点的事掉出金豆子,空条也不能给他一个公主抱。他一定会杀了我,或者更糟,躲到我这辈子都见不到的地方去,空条想。

“说话。”空条又催道。

“我好好地。”花京院说,从膝盖中抬起头来,“四肢都在,一根头发都没少。只是刚刚出去了一趟,解决了点遗留的个人问题。”

可能是错觉。空条觉得,花京院说这话的时候,那层墨镜显得特别厚,明明近在眼前,却隔地他们之间那么远。

“什么意思?”空条问,“个人问题?你刚刚跟人打架了?”说着他举起花京院的一只袖子,不由分说地挽了上去。没有伤。

花京院不耐烦地收回胳膊,拉下袖口整理好。

“我刚刚分手。我提的。”他说,“你满意了?”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把戏演地这么好。”他冷静地陈述着,“她早就不想跟我耗着了,自己找好了下家和台阶。结果到最后还是我来演那个恶人。她刚刚的哭声一定让整个咖啡厅都记住我了。”

说实话,空条不算特别懂这些,“你喜欢她吗?”他问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无比愚蠢的问题。但仔细想想,他好像还从来没这么问过。

“可能吧。”花京院又低下头,两只手压到后脖上,“我可能只是努力地想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

“你不需要伪装。”空条这句话几乎是冲口而出,“你哪里不正常了?”

“正常人。”花京院苦笑了两声,“正常人会在双目失明之后看上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空条答不上来。

“你知道吗,承太郎,我很小的时候,被人欺负,推下水浸地湿透,没有衣服换,冷得浑身哆嗦,后来长大了,第一次在埃及碰到迪奥,那种让人根本看不到希望的威压感,这些都没让我怎么样。刚才我也只是重新认识了世人虚伪的嘴脸而已。还有我刚刚知道自己从今往后都看不见的时候,我震惊着,绝食了两天,但是马上又恢复了常态。”

“那几天我在等你们的消息,我觉得五十天就快到了。我想,没关系,你们会没事的。可每次有史皮特瓦根财团的人过来,我问什么,他们都不说。他们的回答总像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做了个梦,一个非常不详的梦,我梦见了你们所有人的死亡。醒来的时候我感觉到医生按着我的手臂。他们说走廊的窗户被打成了筛子,器械掉了一地,他们赶来的时候,我正拿着刀片对着自己的喉咙,费力地向里划,但好像怎么也划不到。”

“是法皇吧,我驱动了他搞破坏,他保护了我。我那个时候应该是没有意识的。我确定这不是什么替身攻击。在梦里对他人攻击的那种替身使者我见过一个,不是这个样子。”

空条静静地听着花京院讲完这些,在根本不热的天气里,两只手心都捏出了汗。花京院的头也抬起来了,手抓上空条的衣袖。

“你穿这身衣服来干什么,我又看不见。”花京院苦笑着说,“不好意思,还没恭喜你毕业。”

我又看不见。他总是经常地重复这句。

空条看着花京院吊起来又放下的嘴角,以及说不上是在生气还是有些抑郁的表情,忽然就萌生出了一种令他自己都无比诧异的冲动。

他想吻花京院。

在身体即将先于大脑行动的时候,空条的胸口被花京院的右手生硬地推了回去。

“承太郎,你要干什么?”花京院问。

“不知道。情不自禁地。”空条很诚实地回道。

“你把它搞混了,承太郎。第一,你觉得你欠我的。第二,安慰刚刚失恋的人很容易把自己也搭进去。”

“不,我没有。”空条的声音一点都没有犹豫。

花京院的右手还挡在他的胸前,忽然伸了左手一下子摘掉了墨镜,露出两道长长的疤痕。

“你看着我眼睛上的伤,然后再想想。”

空条一时间被噎地没话。他觉得花京院说得对。他认为自己这种冲动几乎就是喜欢了,但如果里面掺进了同情,别说花京院,就连他自己也不允许。

他往后退了两步,站直了,又弯腰帮花京院把墨镜捡了起来。

“以后如果搬家,记得通知我。如果是在几十年前,你这样不告而别,说不定咱们就永远见不到了。”

“另外,不好意思。我说刚刚的。”他补充了一句。

花京院重新戴上墨镜,又拽了拽他的袖子,向下。

“坐。”他说,“坐我旁边。”

空条依言坐下,靠得很近很近。

“还当我是朋友的话,肩膀借你。”空条说。

“是啊,借我个肩膀吧。”花京院长舒一口气,“我刚刚失恋。”然后借着十几厘的高差靠了上去。

对,他刚刚失恋。他刚刚推开了一个可能是喜欢着他的,同时他也可能喜欢着的人。

可能。

 

 

 

 

9

 

 

 

十几岁的人特别容易被一场失败的恋爱打败。不过花京院没有。可能是他比较早熟,也可能那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失恋。

空条要去美国读大学,而花京院可能还要再念一年再决定。走的时候他去送他,很平常地道着别。

一个原本怎么看都是不良的高中生,居然顺利地考上大学,还要去读一个听上去特别学术的专业,怎么想都有点不可思议。花京院问空条,你是怎么想的。我喜欢这个专业。他回答地很干脆。

在美国的大学生活一切都好,空条没觉得有什么么不适应。倒不如说美国这种说一不二是什么就是什么的氛围反倒让他更自在。第一个周末他拿起宿舍的电话,拨了两次没拨通,才想起来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个太平洋,一个电话区号,还有十个小时的时差。

加了区号之后他终于拨通了,道了平安问了近况,末了习惯地说了一句,后天下午我过去。

“你说什么呢,承太郎。你现在在美国。”花京院叹着气说道,“不聊了,我这里已经快零点了。”他打着连天的哈欠。

这样过了一两个月,几通常规的越洋电话打过去,在某次意犹未尽地按掉通话键之后,空条终于无法逃避地意识到,他想花京院,非常想。

他带了几张他们两年前还在半路上的时候拍的照片,那上面所拍到的花京院,眼睛还是完好的,能看到还很清澈的瞳孔。照片上,阿布德尔还勾着波鲁那雷夫的肩膀。

他必须承认他到现在还是自责的,这可能永远都治不好。不过他当然扛得住。回忆起过去的时候,人们总是会记得那些好的方面。

只能从电话里听到声音,让空条觉得眼睛看不到的那个好像是自己,他躺在床上,举起那张照片,相像着现在花京院在做什么,几秒后他觉得自己蠢,现在日本是凌晨了,肯定是在睡觉。照片里那双完好的眼睛若无其事地看向镜头,带着一点笑意。是因为终于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吧,空条想。

真想再看一看那双眼睛现在的样子,他又想。自从那之后,戴上了墨镜,花京院的眼睛就再也没有睁开过,至少在空条面前是不愿意睁开的。

他一个打挺坐起来,拿出明天要交的paper,工作治百病。奋笔疾书写了几面,再抬起头已经是傍晚,时间掐算好了,那边应该是早上了,花京院应该已经醒了。他又走到电话旁,尽管几个小时前,这边的上午,他才刚刚打过一个。

“……喂……”刚起床时慵懒的声线从大西洋那头传过来,“你的周末那么空吗,承太郎?出去参加聚会或者打打棒球怎么样?现在才不到七点……”

空条不能说,我就想听听你的声音,我想你,之类的话。他觉得花京院肯定不愿意听这个。

“是挺空的。我不是很喜欢去同学组织的那些party,总有一些姑娘很吵很烦人。”

“嗯?也对,挺像你的。”花京院的声音慢悠悠的,语气也很随便。不知怎的,空条觉得自己能想象出那边现在的场景。花京院应该是穿着睡衣,一手扶着柜子,另一手握着电话,没有戴墨镜,眼皮很自然地松开一条缝。尽管空条其实没怎么见过花京院穿睡衣,但是这景象就是那么鲜活。

没什么防备的,睡足了一晚上的觉,正准备迎接新一天的样子。虽然这新的一天没有光也没有色彩。

那条缝里的瞳孔是什么样的颜色,空条现在只能凭回忆去填补了。

“有空你也给我打过来吧,区号和分机号都告诉你了。”空条说。

“嗯,好的。”花京院的语尾拖地有点长,粘腻地趴在空条的耳朵上,听上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

挂掉这个电话,太阳已经在天边烧地火红,空条又倒在床上,从一个大字侧过去,缩成了一个弓形的环。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记忆中的画面,有那么一次,在中东某地的旅店里,他跟花京院一个房间。傍晚的时候房门锁着,他以为花京院不在,径自推开了浴室的门,看到的是花京院精瘦的背和突出的脊骨。当时他们都没觉得有多尴尬,他说了声不好意思就退了出来。

可现在,这画面在他闭上眼睛之后一直晃着,像老旧的电影胶片卡了带,就是走不到下一格。全身的血液都在向那个中心的地方涌去,他狠狠地锤了一下枕头,蜷地更紧了。

 

 

 

花京院在玄关穿好鞋,摸起身边的拐杖正要出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电话铃铃地响了起来,他以为又是空条打过来的。

“喂,花京院吗?”是另一个久违的声音,“是我啊,波鲁那雷夫。”

“稀客啊,波鲁那雷夫。是从哪里的厕所给我打过来的啊?”花京院式的问候。

“还是这么毒舌啊你,将来出了社会怎么混得开啊?”波鲁那雷夫大度地问着。

久未通信的损友们聊着一些近来的话题,报喜不报忧,都说着我过得很好非常好,实际上也的确不错。欧洲的小姑娘们那么热情,波鲁那雷夫一定过得滋润着呢,花京院想。

“听说承太郎去美国念书了?”波鲁那雷夫问,“你不过去吗?我是说,医学在发展,美国那边有更尖端的技术,说不定有希望。”

“我还在考虑。”花京院问道,“说实话我有点怕见到他。没有我这个累赘,他这两年应该会过得更自由点吧。”

“你怕见到他是别的原因吧?”波鲁那雷夫突然换了一种非常语重心长的口气,“年轻人,别骗自己。”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花京院的语调也变了,像是装出来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噢不对,我是不是应该发自真心地感激您啊,人生的前辈,波鲁那雷夫先生。”他故意加重了最后这个“先生”

“饶了我吧,你还不如骂我。刚刚那句听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当天晚些的时候,花京院想起了今天是那个两周年的日子,放电话的那面墙是冲着西面的,他摸索着在那上面点了个小香炉,他觉得空条也一定会点。不过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空条究竟是应该朝东还是朝西,可能是东更近一点吧,他猜。他听到钟表走到整点,敲了整十下。他们背对着背,几乎是同时地合了掌。

 

 

 

空条每年有长假的时候都会设法回去一趟,花京院会去接他,接受他那好像要令人窒息一般的拥抱。然后他们像其他那些分别了很久的老朋友一样,叙旧,交换特产。空条考了驾照,自己开着车带花京院走了附近的许多地方。他会在美国继续念下去,而花京院在日本读了一个教育类的专业。

“我以为你不喜欢小孩子。”空条说。虽然花京院看上去还挺适合当老师的。

“以前是。”花京院说,“其实现在也是。不过,最近我发现,成年人说的话,我越来越分不清真假了。”

“包括我吗?”

“我认识的是十七岁的空条承太郎,未成年。”花京院说,半真半假的。

空条给自己定了个规矩,他在当时觉得这个规矩完美到了简直无懈可击的程度。他总有一天要让自己的心里再也不剩下半点的内疚和同情,直到那一天为止,他不会再跟花京院提出任何跨出友谊那条边线的事,他觉得这对他们俩都好。后来他回想起来的时候,觉得这是自己最最自以为是和刚愎自用的一段时间,足足三四年。这蠢透了,他讥笑着此时的自己。

至于花京院,他想过几次要不要跟空条谎称自己又谈恋爱了,谎编完了自己都觉得假得可以,一戳就破。然后他又投入到学业和实习中去,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这点上他和空条太像了,工作治百病。

一晃就到了一九九五年,空条在美国念graduate,花京院在一家专门接收严重自闭症儿童的教育机构实习。六年的忌日,波鲁那雷夫说给空条发了封电邮,有在北欧的风光照片。空条顶着秋老虎推开了窗,半点风都没有,电脑机箱也很热,短袖汗衫湿透了,他汗流浃背地在电脑前面坐下,打开邮箱。

 

 

 

 

10

 

 

 

看完波鲁那雷夫的邮件,底下还有几封,他随手打开了第一封,根本没做好什么心理准备,就听到了外面滚滚的雷鸣卷着铺天盖地的暴雨而来。恰如他看到这封邮件时的心情,好像那道闪电劈中的不是外面的某棵树,而是坐在屋内的自己。

信是他本科的一位女同学写来的,还带着一张特别可爱的婴儿照片。

“这是你的女儿,我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徐伦。本来我并不想打扰到你,但鉴于种种考虑,我还是决定通知你。我已经结婚了,她的新爸爸对她很好。你想的话可以一年过来几次。来看看她。她应该会很高兴。”

空条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关于这件事的细枝末节的记忆被迫地从脑海的硬盘中弹出了对话框。

 

 

 

差不多一年多以前,在乔瑟夫和同学们的极力劝导之下,他参加了一次学年的party。乔瑟夫已经有些显老了,戴上了老花镜,但眼神仍然像是什么都能看透一样。

“承太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这个年纪,还这么年轻,多出去玩一下没什么坏处。”然后他正了正花镜,“你可是我们乔斯达家的男人,应该更风流倜傥一点儿。”

“我不姓乔斯达,我姓空条。”他毫不客气地纠正道。

说是这么说,但他权衡了一下,觉得还是老人的唠叨更难搞一些,于是就权当是过场一般地去参加了一次。明星到了哪里都是明星,他很少在这种夜间的玩闹场合露面,被许多人围着挨个灌酒。他的酒量算不上太差,只能说一般,但是接连来了几个深水炸弹,还掺和着许多别的什么,终于放倒了我们这位传奇一般的大英雄。

醒过来的时候他特别地后悔,在旅馆的房间里踱了两圈步,最后开了一条窗缝抽起了烟。床上那位典型的美国妞,也就是后来徐伦的妈妈,饶有兴味地问他,你结婚了吗?空条说没有。那你有一段稳定的relationship吗?空条想了想说也没有。那么你到底在烦什么?她问。

“我觉得有一个非常对不起的人。”空条回答说。

“可那并不是你现在维持着什么关系的人,对吧?”她说,“既然让你这么坐立不安,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这种事情又不是等出来的。”

可是这个时候空条给自己定的那个规矩还在,他仍然觉得这个规矩很重要。

后来他和她就几乎没有联系过了。

徐伦的妈妈很聪明,她知道假如在这一年的过程中,让空条得知了哪怕一丁点关于徐伦的消息,那么一定会让空条无比的煎熬。她不想要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因为责任而跟自己绑在一起。如果不是后来有一天,她们几个新晋的主妇在亲子课上聊起了某个听来的故事,概括起来就是有情人终成兄妹,她也不会想到用这种四平八稳的语气给空条去这封像公文通知一样的信。

 

 

 

空条看完这封信,久久地反应不过来。他应付过很多十分棘手的场面,但只要人还活在世上,新的挑战就总会接踵而至。就连感冒病毒都还是会变异的。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给花京院打电话。不,不行,还是直接过去吧,他想。他又要专程地跑过去道歉了,他立即买了能排到的最早一班的机票,只是为了说一句可能对方并不需要的对不起。

收好简单的行李,关上房门里的电器,锁好门。他没有来得及去看下一封来自花京院的邮件。

 

 

 

 

11

 

 

 

波鲁那雷夫其实经常给他们打电话,自从空条去美国以后。

“你跟我一样担心对吧,迪奥残害了那么多人,种了那么多肉芽,会不会还有余党来寻仇什么的。”波鲁那雷夫在电话里不无担忧地说,“希望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至少近几年过来,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坐在回日本的飞机上,空条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两三年前的电话。

 

 

 

因为动身很突然,花京院自然是不知道空条回来了,他正坐在下班回家的车上,飞机就已经着陆了。空条踢着路上的石子,手揣在裤子口袋里,等在花京院家的门口。

花京院的轻质拐杖前端碰到了空条的裤脚,就停了下来。

“你吓了我一跳,承太郎。”

已经习惯了看不到东西的生活,即使只有自己一个人,花京院也能熟练地把承太郎领进来,再泡上茶,倒水的位置也对地很准。

“突然决定要回来的,不好意思。”空条的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

“你一定有事要跟我说吧?”花京院把一杯没倒满的茶推到空条的面前,“慢慢说。”

空条喝了口茶,又深呼吸了一口。花京院在他旁边坐下,还是白衬衣,好多年了一直没变。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他组织好了语言,尽量简短地说了有关徐伦的事。

“对不起。”他在最后加了这样一句。

“你又来了,承太郎。你总是在向我道歉。我说了很多遍,你不欠我什么。”花京院也端起自己那杯茶,“如果你是来征求我的意见的话,我觉得你应该马上回一封邮件,问一问她的住址和银行账户,定时地打点钱过去,这是你应该做的。至于徐伦,那孩子是叫这个名字吧?你想的时候就去看一下,就算你当不上一个好父亲,你们也是有血缘关系的。”

看着花京院说话淡淡的态度,空条突然有种预感,如果他再不有所行动的话,他们之间的那条线可能就要变成一堵墙了。

他想起他们六年前有一次错过了旅店,周围的山路又不好搭帐篷,只能在车里对付一晚。花京院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能划出颜色的石头,像粉笔一样在后排的两个车座之间划了一道线。空条皱眉说你干什么,花京院哈哈一笑,回说,国界。空条说你太小气了,抓起脚边用来擦车窗的布把那条线一把抹掉。

花京院以为这就结了,没想到空条一把抢过那块石头,在对自己更有利的位置重新划了一道,扩大了自己的疆土。末了还煞有介事地正了正帽檐,轻挑嘴角笑了起来。

回忆到这里就停了,是被外力强制打断的。轰隆隆几声,整个屋子都开始摇晃起来,茶杯掉到地毯上,灶台边的几个碗碟摔了个粉碎,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损害。也就几秒,连餐桌都没移出几厘米。

花京院能感觉到什么特别沉的东西压在自己身上,他现在仰躺在沙发上,压在身上的应该是空条没错,耳边和颈侧的呼吸很重很热。响动停了半分钟,空条才撑起胳膊离开。

“承太郎,你离开日本有那么久吗?震级这么小就这么大惊小怪。”花京院说这话的时候强压着刚刚那半分钟里快起来的心跳。他想,坏了,这下糟了。

这应该就是我们俗称的天公作美吧,要攀登高峰也总要有点中继的台阶不是吗?花京院的墨镜现在不常戴了,面对着小孩子的时毕竟有点不大好。疤痕还在,很淡了。六年前脸上那种稍有一点点的青春稚气也早就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看上去有故事但却有不会太过沧桑的脸,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会是个好老师,空条想。嘴唇还是那么薄,他又想。

空条以为花京院会像那次一样把自己推开。宽大的手掌平摊开来,五指探到耳后深入到发际线里,掌心贴在脸颊上,用巧劲抓地那颗棕红色的脑袋没法躲。花京院没有推开空条,而是伸出一只手按到空条脑后毛躁的短发上,把这个本来就没打算浅尝辄止的吻拉向了更深的地方。人的嘴唇在正常的状态下柔软,平整,细腻,被撬开到半张的时候会更容易传递进一步的信号,尤其是当一种感官缺失了,另一种感官被放大的时候。花京院现在就是这样,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呼吸的声音,舌尖轻触的声音和不断加快的心跳声,还有交换氧气时不断升高的温度。空条也是,在这点上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这个角度真不错,空条甚至感觉到花京院的另一只手攀着自己的胳膊不断向后摸索,顺着肩线再到背骨,再向下,最后掀起了上衣的下摆,指尖像弹琴一样接连地触碰到裸露的皮肤,有点凉,却像要烧起来一样,激地空条触电般地抖了抖。

他们终于在快要换不过气的时候分开了对方,空条大喘了好几口粗气,抓过还扶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贴在嘴边,趁机在手心外侧那块最厚的地方咬了一小口。这让花京院又浑身麻痒起来。

“…还继续吗?”空条问,声音格外地低。

花京院抽回了手,转过脸去面向着沙发的内侧,脖子从锁骨直到耳后的骨节被拉成了一条直线。他们维持着这个状态有很久,空条就快要等到花京院的回答了。

有天公作美,就有无巧不成书。这时机选地也太好了,空条简直要怀疑那个来者不善的家伙并不是要来寻什么仇,而是单纯的羡慕嫉妒恨,

又一波巨大的声音给他们当下的行为踩下了刹车。窗户的玻璃先碎掉。他们一开始还以为是余震,空条一只手护着花京院的脊柱,另一只手揽在腰上,灵活地滚到了沙发和茶几的空当之中,让花京院整个人跌在他的怀里。

小孩,不超过六岁。不,应该也只是伪装而已。后来空条才知道他真应该看了花京院那封邮件再出门,要不是意识到自己被拍进了镜头,并且还随着电邮传到了空条那里,这名并不算强的替身使者或许并不会这么急着找上门来。花京院没有视力,没那么容易分辨,但看到那封邮件里的照片,空条的话,一定能第一眼就辨认出危险。

是的,替身使者,就像波鲁那雷夫担心的那样,真的出现了。跟他们记忆中的那些或轻松或千钧一发的战斗一样,又是一种全新的没有见过的能力。

摆在天枰上衡量一下的话,这家伙真的不强,一点都不,可能连单打独斗的荷鲁.赫斯都比不上。就算是现在的花京院自己,也算是绰绰有余。但空条却非得把这看的比同迪奥的那一战还重。谨慎点总没错,花京院想。

最后他们以一枚停在空条面前的绿宝石收场,这是花京院用来挡掉敌人苟延残喘的攻击的。你能看到东西了吗?空条问这句的时候几乎要跳起来,却被腿上还缠着的东西绊了一跤。我用法皇绑在了你的脚上,这样多多少少能感觉到一点咱们周围的危险吧。花京院听到了空条摔在地上的声音,一面解释着,一面捂着肚子很难受似地忍着笑。

一切好像一下子倒回到了六年前。他们并肩作战,插科打诨,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他们之中的哪个人被搭救的次数更多。

他们转了一个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12

 

 

 

家里一片狼藉,收拾起来自然是花了点时间,父母回来的时候,这反倒比他们继续了那之后的事情更难解释了。

花京院不可能为了跟空条搞清楚这样那样的事而翘掉实习,空条也该为他的突然消失去给导师和系里好好做做思想工作。

于是等到他们都空下来又是两天后了。空条还是等在花京院家的门口,没开车,没有忐忑地踢着石子,也没把双手放到裤兜里,而是用他还算是个不良高中生时常用的姿势,轻巧地坐在马路沿的栏杆上,装模作样地叼了一根烟,其实根本没在抽。那样子像是在校门口接放学的另一个人去拍拖,又像是准备围堵哪个瘦弱的冤大头。可能对他来说,花京院哪个都不是,又哪个都算是。

这次他伸直了胳膊把花京院直接拦下了。有空吗,咱们谈谈吧,他说。正有此意,花京院回道。

他们走出了两个街区才开始开口,第一个词还没说出来,一个闪就劈了下来。晚来的雷雨季在北半球的国家几乎是共通的。花京院从包里拿出了折叠伞,有两把,好像是知道空条会在今天来找他一样。

“我给徐伦的妈妈打了一笔钱。”空条说,他首先想到的居然是这个,简直像是刚谈恋爱的中学生一样,努力寻找着最最严肃的话题作为开场白,“她回我的邮件很干脆,住址也告诉我了,我可能考虑定期地过去看看。”

“这就好,”花京院走在空条旁边,不前不后,并排着,“还有呢?要谈的呢?”

空条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后来毫不羞愧地把这件事排在他这辈子最有勇气榜的前三位,并且为之自豪无比。

“你现在还觉得,我把它搞混了吗?我是说,同情,内疚,亏欠之类的。”

“有点。”花京院答地很聪明,“其实这个关键在你,承太郎。”

“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可能从一开始,我救你就不是因为别的。”空条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还是会内疚,还是会自责,毕竟我做了许多自己都觉得没法原谅的事。我把愿意陪我出征的战友们一个个推到了水深火热之中,虽然我们赢了,但伤亡很惨重。我挺不检点的,有了个私生子,还让对方替我背起了责任。很多人看我是英雄,但是你看,我的缺点这么多。”

“可是这些,都跟现在我要说的事没关系。我现在只有一个很强硬又有点不讲理的要求。”

“跟我回美国吧。我们不知道四处隐藏着的替身使者还有多少,咱们在一起的话我能更周全地保护你。噢不,应该说是互相帮把手。”

雨落在伞面上,这天的暴雨势头出奇地大。

“不好意思,刚才那些都是借口。”隔了几秒,空条又说,“我就是想带你走,仅此而已。”

空条把自己之前定的那个规矩完完全全地抛在了脑后。他认识花京院足足六年了,可能这还有点短,不够完完全全去了解一个人,甚至可以说,他总觉得自己对花京院这个人只是知其皮毛。这种持续已久的冲动里面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友情,爱情,同情,自责,愧疚,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从前的他眼里揉不下沙子,而现在,再来多少他都照单全收。他想要花京院,他相信花京院也想要他。这还不够吗?

“就这些吗?”花京院饶有兴味地答道,“如果对象是个女孩子的话,可能还会要求你给点更加切实的保障吧。”然后他居然用旁观者的口吻冷静地分析起来。

“比如?”空条也顺着他的话头就事论事起来,“房子?车?还是简单一点的家庭构成?你一定不是指这些吧,这些咱们两个人都有。”

“你把女孩子想得太好打发了,承太郎。”花京院一脸人生前辈的表情,“有点扯远了,抱歉。”

这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啊,空条想。不过同不同意都没关系,他都不管。他一定要带花京院走。他会尊重花京院,尊重他的每一个选择,就像花京院尊重他一样。可这件事情上,谁都别想让他退让半步,谁都别想。

“你怎么不问我的回答?”花京院问。

“你会同意的。”空条回说。

花京院没再回话,他发自内心地露出了一个微笑。这才是他认识的空条承太郎,自信满满,喜欢什么就会追上去,想要什么就会说,长长的两条腿永远都在跑,跑得太快的时候就会停下来向他招招手,说,快跟上。

这才是,他喜欢着的空条承太郎。

暴雨的角度很直,路面越来越滑。花京院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需要我扶你吗?”空条说。

“暂时不了。”花京院回答道,“需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13

 

 

 

仗助屏息凝神地听完了整个故事,等到花京院说完了很久,一阵沉默,才终于知道,原来已经结束了。

“仗助君,你是听睡着了吗?”花京院把支在胸前的双臂放下。

“啊,对不起,听得太入迷了。”仗助连忙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如果让露伴那家伙来听这个故事的话,肯定会马上拿出纸笔开始画分镜了吧,也不管本人同不同意被画到漫画里,仗助想,这种事那个疯子能干地出来。

“现在的话,承太郎一年会去接徐伦出来玩一趟,时间不长。今年他在这里忙,我就替他去接了过来。”这么说着,花京院摘下了墨镜。

不知道什么时候,穿着白色长大衣的身影已经悄悄地站在了花京院的身后,仗助一抬头看见了,刚想打个招呼,就被来人一个噤声的手势噎住了。那人蹑手蹑脚地靠近,皮鞋一分一毫仔仔细细地贴在地上,努力不发出任何的声响。仗助还是第一次见到空条这么没正型,我说,承太郎先生,你可是有女儿的人了啊。仗助在心里默默地捂住了额头。

“猜我是谁?”两只大手交叠,盖在了花京院的眼睛上。

花京院笑着把自己的手也搭上去。

 

 

 

一九八九年,戈壁的星空底下,没有沙暴的夜里晴朗无比。

花京院有点失眠,他坐在篝火旁看着天上的星光,一颗颗都那么亮。

一双手从后面突然地蒙了上来,把他的视线变成了一片漆黑。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有点调皮的声音:

“猜猜我是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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