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作者:宁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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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干杯,你随意

[JOJO][承花]纪念册[7.1完结]

纪念册

 

*角色死亡

*灵感来自于《情书》

*BG脑没药救

*原作篡改,西撒生存花京院生存波鲁那雷夫也没坐轮椅

 

能接受的请往下

 

 

 

 

 

 

八点过不到九点,客厅华丽的吊灯全部打开,冬天已经过去,壁炉里没有火光,窗户留了缝用来透气,夜晚的风带着倒春寒吹进来,阻挡不了餐桌旁已经酒过几巡的故人们开怀畅谈的热情。

“所以说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感恩节?”波鲁那雷夫勾着乔瑟夫已经衰老地垂下去的肩膀,“美国人的节真有意思,居然要吃这东西。”

“现在是春天,感恩节是感激丰收的节日,再说这是烤乳猪,感恩节是要吃火鸡才对。”旁边座位上的另一位老人正了正自己单眼的镜片,眼睛下面的胎记已经和老年斑长成了一片,背也驼地跟乔瑟夫差不多深。

“抱歉抱歉,没那么容易入乡随俗啊,谢皮利大叔。”波鲁那雷夫挠着后脑露出一口大白牙。

“波鲁那雷夫,这个辈分有问题吧,你叫西撒大叔,对我直呼其名是怎么回事?”乔瑟夫抬起眯着的眼皮,很不满地指正道。

“好啦好啦,你们三个加起来都快两百岁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啊,让晚辈看笑话吗?”丝姬说道,她正准备颤颤巍巍地起身去厨房,“汤应该快好了,我去看看。”

“您坐着就好,乔斯达夫人,我去吧。”红发的青年先一步站了起来。

“哦,正好,酒喝完了再来一瓶!”波鲁那雷夫把手里的酒瓶往桌上咣当一放。

“再来!我今天非要跟你搞清楚这个辈分!”弓着背的乔瑟夫突然来了精神,也跟着把杯子往桌面上敲了两下。

“你们喝的都有点太多了。”红发青年正色道,随后走进了厨房,听着外面依然没停的吵闹,没多久就变成了交叠的大笑。这样也挺好的,他想。

盛好汤端上来,他又回去关上了厨房的门,那里的窗户通向另一侧的夜,有点穿堂风,他怕客厅里的长辈们冻着。外面比屋里静多了,街区的住户不很密集,就像他在日本的老家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点都不像是高速发展后的现代化都市。

厨房外的走廊上摆着一个很小的神龛,是乔瑟夫的女婿教的一种东方的祭祀习惯。青年在神龛面前双掌合十,默默地拜了一下。焚香的烟有点熏到眼睛,多年前的伤口留下了泪腺分泌不足的后遗症,很呛却流不出眼泪的感觉挺难受的,他摸出了随身的眼药水,仰头滴了两下。

真是对不住啊,我这么薄情寡义,连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他对着什么都没供奉的神龛想着。听说嘴唇厚的人比较重情义,嘴唇薄的恰恰相反,有一次早起刮胡子的时候他对着镜子里看了看,抿着自己薄薄的两片嘴唇,确认了这个说法属实。

“你在磨蹭什么呢,花京院?”乔瑟夫说,“再不过来汤就凉了。”

“这是在祭拜谁啊?”丝姬也凝神看过来,正了正自己的老花镜。

“阿布德尔吧。”波鲁那雷夫举起酒杯,里面不知道从哪里又搞来了新的酒,“来,干杯,为阿布德尔。”

花京院坐回了餐桌旁,烤乳猪的香味扑面传过来,杯盏交错,结果这一年一度的会面,他们又只不过是借着祭奠的名义在叙旧。早些年乔瑟夫和西撒身体都还很硬朗的时候,不出说不定还会喝个通宵。

时间是一九九九年,地点是纽约郊外的二层洋楼。

花京院握着自己手里的杯子迟迟没有端起来,忽然被另一边递过来的杯子碰了一下,他把视线从自己面前抬起来,看到的是西撒.谢皮利用心知肚明的表情举着杯。

“干杯。”西撒缓缓地用口型说道,脖子上挂着的吊坠闪闪发亮,一名红唇黑发的女性含情脉脉地看着镜头。

差不多是他出生之前的事,他听乔瑟夫提过。莉莎莉莎,本名伊丽莎白,在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于1940年和西撒.谢皮利完成了婚礼,一段就算现在看来也称得上惊世骇俗的忘年恋。师生,而且还相差了那么多的岁数,并且因此,乔瑟夫还需要在法律上叫西撒一声爸爸,为这个他还好一阵抑郁,大喊着怎么我就那么两肋插刀一拍脑门帮你出主意,你小子这下辈分爬我头上去了啊你给我等着。

对,这么说来刚刚那个争辩也没什么意义,这样一算乔瑟夫的确比西撒矮一辈了,花京院一面想一面在心里发笑。

有空真该听谢皮利先生讲讲他们当年屡败屡战的爱情故事,狐朋狗友互相之间出的主意保不准都是馊的,花京院想。

莉莎莉莎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了,这张相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摄的,两位老人提起来的时候都说,这是一位永葆青春的不会显老的女性。

一九八九年到现在,他们每年都会聚这么一次。

“听说你现在又回去重新读大学了?之前没看出你这么好学啊。”波鲁那雷夫往嘴里放了一片肉,“读的什么来着?”

“海洋生物。”花京院回道,“硕士。这是去年的事了,波鲁那雷夫。”语调里还是带着那种毒舌的感觉。

“年轻就是好啊,想做什么就可以去做。”西撒喝一口杯中的酒,拿起自己胸前的项坠,对着老旧的照片端详了一会。

客厅的电话响起来,乔瑟夫用机械手拄着拐杖向电话旁边走去。

“您也并不老,谢皮利先生。”花京院回道,“您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

“不用安慰我,年轻人,来来来,聊聊你这一年过的怎么样,研究难不难?你家人还好吗?”

“都好。”花京院简短地答道。

另一边,乔瑟夫已经放下了电话,颤颤巍巍地回到桌旁,没有入座,而是贴在花京院耳朵旁边,小声问道:“花京院,你有空吗?可以的话帮我回日本办点事吧?”

“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JOJO?”丝姬敏锐地看了过来。

“没,没什么。”乔瑟夫禁不住有点心虚。

 

 

 

杜王町,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镇,五脏俱全,让花京院隐约有种亲切感。刚下车他就对这里印象不错。没有成片林立入云的高楼,街道也宽窄适当,刚刚好的发达程度,淳朴的民风,是个婚外恋的好地方。

广场的喷水池后面围着几个人,经过的时候他听到了其中一人喊着东方仗助这个名字,随即就停下了脚步。里里外外这以一对多的几个高中生,怎么看都是不良。

收回刚刚那句民风淳朴,他想。这年头的不良高中生也跟以前不大一样了,现在已经不流行敞着怀穿校服帽子剪掉后半截光脚穿鞋领子上别一条金链子什么的了,换成了更有地标感的飞机头和背后的大字。

被围着的应该就是他要找的人。

 

 

 

 

东方仗助,听名字的话跟乔斯达家毫无关联,看年龄也应该是起码和花京院平辈甚至后辈的小孩子,不过就像娶了自己的老师的西撒一样,乔瑟夫作为他的战友,在这个方面的奇妙程度也丝毫不逊色。

“的确是一家人,长得有点像。”花京院和仗助走在通向仗助家的小桥上,又观察了一下身旁这个年轻人的面孔,自言自语道。

“希望没给你们添麻烦。”有着不良外表的少年微微地鞠着躬,“您是说哪位?有点像?”

“算是你外甥吧,跟我同岁的。”花京院回道,“你的替身还没有名字对吧?”

“那个东西是叫替身?”

“是。”花京院单手抄在白色大衣的口袋里,另一手提着包,“就叫疯狂钻石怎么样?”

“不错!听上去是很帅气的名字!”少年的一双大眼睛带着青春特有的光芒眨了眨,看上去的确很像钻石,“外甥?所以说究竟是说哪位?是乔斯达家的孙子?”

深邃的眼眶,高挺的鼻梁,明显的混血特征,不过瞳孔的颜色不大一样。

花京院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嗯了一声,就有顾左右而言他地问起镇上和住宿的交通。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说不定他要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时间了。

 

 

 

 

“找到了就好,他们过得好吗?”电话那头乔瑟夫长舒了一口气。

“还不错。您的意思我都转达了。我的话可能要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日子,我在这片海边发现了有趣的研究内容。”

“你这孩子啊,虽然从前就是个工作狂,但是好不容易回了大学里,又有机会去风景那么好的小镇常住,就当是休假如何?别太累着自己啊。”

“谢谢您关系,乔斯达先生。”花京院把严肃的语气放缓了些,“说真的,您自己不过来吗?仗助那孩子长得很像乔斯达家的子孙。”

“可能过几周吧。”乔瑟夫小声地说,“丝姬还在生我的气,我得缓缓。”

花京院想起了自己出发前看到的丝姬的那张慈祥却有点复杂的笑脸,心想,只能祝您自求多福了,乔斯达先生。

 

 

 

 

之后的日子和我们所知道的杜王町旅游指南没什么太大的不一样,只不过那个偶然敲开东方家的门的人变成了花京院,东方朋子也没有把他错认成乔瑟夫,发现替身使者,把责任扛到肩上的那个也换了人。

两年前,一九九七年。空条承太郎跟着考察船队出海,很平常的行程和航线,却再也没有了音讯。最终,这次失踪被鉴定为海难事故,法律上来讲一年以上就可以进行死亡判定。

不过根本没用一年,他们就从海底打捞到了沉船的残骸。

人没有找到。但是渐渐地,所有人都只能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他们对着空空如也的墓地为空条办了葬礼,赫莉的眼泪浸湿了好几张手帕,徐伦嘟着小脸,眼珠睁的大大地,就是不眨一下,等到葬礼结束,突然之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徐伦的妈妈站在很远的地方,表情藏在黑色的罩纱里,乔瑟夫弓着背拄着拐杖,和贞夫站在一起。

一家老小都沉浸在这种阴郁而无处寄托的悲伤里,于是葬礼的很大一部分都是花京院在忙。从头到尾,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跟空条究竟算是什么关系?很多次他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个特别合适的词来形容,于是只能简单地概括为,是朋友吧,很好很好的朋友。

事故发生地突然,当时的他们都没有什么实感,失去联络时的焦急到了打捞沉船的时候已经生根发酵,直到这场葬礼,才算是一种十分无奈的盖棺定论。

“承太郎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问出这句话的是仗助,此时他正和花京院走向老鼠出没的山坡。

“普通人。”花京院回道,“姑且算他是最强的普通人吧。”

 

 

 

 

的确普通,普通的男子高中生,脑子上的洞长得也不比别人少。

从埃及回来之后,花京院正式转到了空条所在的班,正好坐在空条前面的空座位上,靠窗的倒数第三排。倒数第二当然是属于男主角的专属座位,只不过那个年代大家还都没有靠窗倒二是男主角的意识,只知道那个位子上坐着的空条承太郎同学是个刚从局子里出来的非常可怕的傻大个。

空条会给花京院传纸条,都是些特别没意义的闲聊,有时是说哪里薯片半价,有时是你看老师的领带打歪了,有时也正经起来,说把你英语作业借我抄抄。

你让白金跟我说不也行吗,聚精会神听课的时候花京院会很不耐烦地用法皇回身抱着双臂说,总是回头也太累了,还会被老师说。

这时候他就会发现正在戳着自己肩膀的就是白金之星,用一脸无辜的表情。

到后来花京院都分辨不出来了,到底空条是想“叫朋友的名字十次看他会不会拉黑你”还是真的有什么事情要说,于是开始不理他。空条没办法,只好趁着花京院不注意的时候往他的领子里塞进一团纸条。

天气不大凉快,花京院最上面的扣子没有扣,领子留了条缝。纸团很扎,很轻易地就一下子掉到了脊柱的中间。下课铃正好响起来,他踩着铃声狠狠跺着脚,哐唧地站起来,椅子向后撞到了空条的桌子上,回声大地整层楼都能听到。

“承太郎!!”伴随着一百八十度的转身,花京院吼道。

空条半趴在桌子上,眯着眼大大咧咧地笑,懒散地抬手指指自己的后背,之后双手做出展开纸团的姿势。

背后实在难受,花京院盯着空条几秒,想,真打起来我又打不过他,就只能快步冲去洗手间,脱掉上衣和衬衣。

白衬衣扎在宽大的高腰制服裤子里,抽出下摆,纸团就掉到地上,他捡起来展开,上面写着:

[我忘带便当了,帮我去小卖部买个炒面面包吧,中午天台见。]

幸亏不是什么“嘿嘿我就想给你塞个纸条而已。”要不然花京院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再拆几个保健室。

走廊里响起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花京院这才反应过来,内心直想大喊卧槽。这是上午最后一节课,小卖部的战争就这样轰轰烈烈地打响了。

谁会听你的,他想,你就给我饿着吧,那么大的块头又饿不死。

 

 

 

 

老鼠也有替身,这是花京院来杜王町之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有点棘手,但好在有仗助的修复能力,总归是挺了过去。

“我听说他是经历了大战的英雄?”仗助继续当着好奇宝宝。

“他那个时候跟你差不多大。”花京院不禁笑了出来,“也喜欢耍酷,喜欢恶作剧,偏科,翘课,在天台和河边睡觉,收到很多小姑娘的表白。”

对,天台。

花京院看着自己桌上的两个炒面面包,环顾了一下四周,三三两两都是成群围坐在一起的,也有人来叫他一起吃午饭,他想了想,微笑着回绝了。

结果怎么还是去排了十几分钟的队买了回来啊,挤得满头大汗,明明自己也有带便当。

这时候空条八成是在天台的某个角落里用帽子盖着脸睡大觉,周围说不定还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场。然后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撇撇嘴继续闭目养神。

“你就那么确定我会听你的?”花京院用鞋尖蹬蹬空条的鞋底,示意他让出一点地方。空条掀开帽子戴上,一把拿过炒面面包,一脸无害地冲着花京院笑。

“你不会不管我的。”空条说着,对着手中的炒面面包咬下一口,“再说我只是觉得现在人很多不想去排队而已。”

“那你还让我帮你排队?明天的英语作业答案不想要了?”花京院还是没大消气,盘算着怎么报复回来。

“晚上请你来我家吃饭,我妈妈做的。”空条嘴里含着东西呜呜地说道,“你喜欢吃的菜。”

杀手锏。计划通。空条想,这下明天的作业也有着落了。

 

 

 

 

复刊第一周,岸边露伴在街边碰到了花京院,准确来讲,是他在画一只蝴蝶的速写的时候,被花京院站在身后看了很久,太过聚精会神以至于没发现。

他知道花京院跟仗助还算有点熟,还以为是来寻仇之类的,回身发现的时候警惕而不悦地皱了皱眉,迅速地就要收起画板。

“真是写实又奔放的画法,不能赏光让我多欣赏一会吗?”花京院带着学术的眼光拖着下巴问道。

确定对方不是来挑事的,露伴才谨慎地将画板递出去:

“您对绘画也有研究?”

“皮毛。”花京院答道。

他想起自己当年给别人画过的那张全身像,后来还被本人指摘说不像。

长腿倒三角,够像得了,难道你希望我把你画地膀大腰圆?当时他这样反驳道。

这个形状简直能用下巴杀人。画中的人翘着二郎腿很大爷地躺在自家的客厅里,手里举着这张画点评道。电视上是他们玩到一半的赛车游戏。

不喜欢就还我。花京院手脚并用地想把画夺回来,还没得手,就听到里屋赫莉的声音,喊他们吃晚饭。

 

 

 

“饭做好了。”朋子从灶台的方向喊道。

花京院给手里的手柄按下了暂停键。仗助很是不服地嚷嚷着再来一局,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身后的朋子迎头来了一记。一旁亿泰合上了张了许久的下巴,结巴了半天说出三个字,好厉害。

好几年过去了,游戏机也更新换代,屏幕上的颜色越来越鲜艳,游戏的种类也越来越多,但从来没有什么电子游戏能够难倒花京院。

这个时候,敌暗我明,危险近在眼前,杜王町的这群人也够没紧张感的。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当年去埃及的时候似乎也是如此,飞机坠机了,几个人一面痛心疾首地喊着时间不够,一面围坐在香港的某个茶餐厅里悠闲地点菜。

此时花京院刚刚从医院里出来,他们对连环杀人悬案刚刚有了一点头绪,但却出师不利,他很不凑巧地中了奖,在医院里醒了过来,仗助听了消息风风火火地翘了课跑来,正看到花京院坐在病床上,翻着手里的小笔记本。

仗助是听康一讲当时的情景的。花京院从血泊里带着浑身的伤重新站起来,继续对抗着正体不明的敌人。果然是经历过大战的人,仗助在心底感叹道,尽管有着这样一幅文邹邹的外表。

“有什么诀窍吗花京院先生?”吃饭的时候仗助端着碗问道,“我是说刚刚的游戏。”

“对啊,有的话也教教我们啊。”亿泰附和道。

“难道是记在那个小笔记本上?”

“不,那上面记了别的东西。”花京院笑一笑回道,“是旅行笔记。”

他想这些孩子八成又往自己身上贴了什么标签了吧,比如他偶尔路过游戏厅的时候,心血来潮抬脚迈了进去,然后果不其然地没有对手。当时在场的亿泰喊了一句最强。

他只能在心里苦笑着想,哪有什么最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最强了。

 

 

 

不过说起来,这个“最强”也只是别人给的称号而已。大夏天地,坐在敞开大门的客厅里,空条只能再往嘴里叼上一根烟,然后顶着满头的汗眼睁睁地看着花京院拿起手边的西瓜又咬一口。

不准用白金,算作弊。开局之前花京院正色提醒道。

“第六根了,恭喜你破纪录了,承太郎。”花京院向一旁的盘子里吐出几枚西瓜子,“还来吗?”

“来。”空条呜着声音恶狠狠地回道。

差不多只有这一类的时候,花京院才能占点上风,然后还能从空条皱成一团的脸上读出友情破洞的表情,乐此不疲,沾沾自喜。

有这么一个说法,男孩子整天欺负你,是因为他想让你多看他几眼。这说法有没有道理我们暂且不论,高中的后两年,花京院可是没少受空条欺负,大都是些抽凳子画胡子之类的小打小闹,不过他掰着指头算了算,能讨的债差不多也都讨回来了,有时候自己回敬的那些反而更加过分点。

有一次,花京院很少有地在课上睡着了,面前挡了本书当掩护,空条憋着笑,一个弹指用橡皮把书打掉,正巧老师走近了,用讲义的书脊给花京院头顶敲了一下,花京院还以为是空条,一个机灵坐起来,条件反射地抓住了老师的胳膊,睁开眼一看才发现,坏了。

于是花京院典明同学被罚站了一节课。

当天的下午最后一节课间,空条趁着花京院出去的空当给他桌上留了纸条,大致又是什么下节英语课作业拜托了之类的,在花京院看到纸条的时候,正主早就提起包跑没了影。下课后他在河边的坡地发现空条,嘴里叼了根草躺在那,悄咪咪跟上去,等空条自然醒过来,正伸懒腰呢,不偏不倚地冲着背上来了一脚。噗通。

要是放在他们刚刚认识的那会,他应该是干不出这种事来的,那会空条在他心目中还是少有的能懂他一下的可靠的友人,七分感恩三分崇敬。可等他们回到了日本,抬头不见低头见,见识多了会使坏会耍混的高二病通常患者空条承太郎之后,高大形象也就毁得差不多了。

看到水面上白金首先冒出头来,怒气冲冲地,花京院也有点怵了,眼珠一转,在河边老老实实蹲了下来,伸手准备拉空条上来。

至于后来,他有没有被反将一军一块拉下水感受一下深秋冰凉的河水有多么美妙,他也记不清了,反正一报还一报,上来一阵心情不爽的时候他们也会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地。十几岁的男高生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么打一架,要么搓一顿,然后一切照旧。

不过有一点,转学之前,也可能是性格的关系,花京院总觉得自己没什么朋友,也容易被排挤,转到空条的学校之后,朋友虽然也没多出多少,但似乎没什么人敢找他的碴了。

别想多,并不是什么“别人不能欺负只有我可以”,他这么告诉自己,翻了翻手里的相册又合上,靠到身后的天台铁网上,准备闭目养神,突然一只热乎乎的胳膊沉沉地搭到了自己肩膀上,然后一个巨大的便当盒放到了膝盖上。

“我妈妈做的。”空条说,之后径自在他身边的长凳上坐下。那个便当盒看上去足足有三人份。

 

 

 

 

花京院曾经有一个自认为十分伟大的计划。他想找个温柔贤惠的贤内助,然后一定要生个儿子,将来让他跟徐伦结婚。娃娃亲,童养媳,怎么样都好。

他这么和空条提过一次,空条瞪大了眼睛愣着看他,两秒之后爽快地说,好啊,不过这事你得问徐伦答不答应,我说了不算。

且不说空条本来就是个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怎么感冒的人,就算他真的从里到外都是这么传统,徐伦的确也不听他管。原因说来也简单,其实法律上他不算是徐伦的爸爸。这件事的原委又是后话了,这里我们先不多讲。

时间向前再拨回几年,差不多回到空条高中毕业的那段时间。打打闹闹,空条和花京院好歹是平平常常地完成了他们高中的学业。上课,放学,归宅部,回想起来有那么一点不真实的感觉,像是在做梦。

埃及一行那五十天好像比这之后的两年都长,而回到日常后的这两年,时间又跑得比什么都快。

二月份,全校上下都弥漫着一股蠢蠢欲动的气氛。空条神神秘秘地把花京院叫到教学楼的后巷里,从口袋里摸出个小东西递过去,花京院问这是什么,空条说你别管你拿着,之后抓过花京院的右手往上面一按。

花京院摊开手一看,校服纽扣,随即皱了皱眉。

“承太郎,这是给女孩子的。”

“我知道。”空条回道,一面又张开手,做出向花京院要什么东西的样子。

“你想什么呢,承太郎。我的给班长了。”说完他指了指自己领子上本该有个纽扣的位置。

“那个戴眼镜的双马尾?”空条也斜眼撇嘴,之后马上就换了一副十分沮丧的表情,抱着头无奈地就地蹲了下来,摘下帽子拼命挠着后脑。

“我还以为你喜欢胸更大点的。”

你的重点是这个吗我说?花京院强忍着没说出这句,弯下腰深沉地拍着空条的肩膀。

“又和谁打赌输了吧你?”他语重心长地问道,“她是第一个问我要纽扣的女生,出于礼貌我就给她了。”

还真叫你说中了,空条想,这下难搞了。

 

 

 

“说真的,花京院先生,您和他……”康一问道。

花京院在海边专注地蹲在那记些什么的时候,被身后的康一和由花子叫住了,之后他们便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了起来。

“你是指我和承太郎吗?”

来到杜王町之后,花京院其实很少提起这个名字。倒不是他想有意回避什么,而是怕一旦打开了话匣子,自己会止不住地长篇大论起来。关于空条,他有太多可以说的,但猛地提起的话,他却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们没什么。”他平静地答道,“只是比一般的好友还要铁那么一点点而已。”

他们已经在海滩上走出一段距离。花京院自然地把手揣向外衣的口袋,却摸不到之前一直带在身上的笔记本,当即停步向身后的来路看去。正巧康一跟在后面几步的位置,就说,您等一下,我去捡。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很电灯泡?你们正在约会吧?”花京院转头向一旁的由花子致歉道。

由花子淡淡地回了句并没有,脸上的表情却完全不像是那么一回事,还随手撩了撩那一头柔顺的长发,像格斗游戏的挑衅技。

“比起这个,您刚刚谈起那个人的时候,表情可不像是没什么。”早熟的女高生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要害。

康一在他们身后几米的位置捡起了那个黑色封皮有点老旧的笔记本,顺手拍了拍上面沾的沙子,海风一吹,封皮就翘了起来,扉页上写着几个工整而有年代感的大字——

空条承太郎。

笔记本就这么迎着风递回到了花京院的手上,花京院瞥到了翘起的部分。海风就是不肯停,他觉得眼睛一阵发干,就从另一个口袋拿出了眼药水。

 

 

 

目送着灵机一动想到办法的空条返回来时的地方,花京院总算是松了口气,手里握着的那颗纽扣上已经沾满了汗。这明明才二月份。心跳也好像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一样快。

花京院典明,在他十八岁这年的尾巴上,被一根一米九五的电线杆狠狠地撞了一下腰,撞了一下他那受过伤的还勉强算是青春的老腰。

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十足的演技派,早知道就该去上个什么演艺培训班之类的,绝对有潜力。

准确地讲,被撞腰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告诉自己别想多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在多想了。好在他清楚当局者迷这个道理,于是就给自己制定了那个宏伟的计划。不过计划刚刚制定的时候,还没有徐伦,他还以为将来空条一定会有一个跟他一样调皮却可靠的儿子。

这肯定不是什么一见钟情,哪有会对一见面就把自己揍了个半死的人一见钟情的。这样自省的时候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失眠,眼前翻来覆去都是那几个镜头,扶帽檐,帽檐下面咧着的嘴角,深眼眶,宽阔的背,对那个身高来说稍稍瘦了点的块头,缩在教学楼背面偷偷抽烟的动作,等等等等。

也好,就当是打预防针,这样的话,见到真人的时候说不定还能保持住一成不变的完美伪装。

他倒也不是觉得一定要维持住坚固的友情或者怎样,只是他不急,十年八年的也无所谓。真成了什么这样那样的关系,也未必就好。

花京院想,还是暂时不要说,别告诉承太郎,别让他思前想后绞尽脑汁地露出难搞的表情挠着后脑勺来回踱步,花京院最看不得这个,要是别的什么人在他眼前转悠,他嫌烦,要是换成空条,他能比空条还急。

他一直这么想。

直到一九九七年。

 

 

 

 

“我总是在想,如果在这里的是他,他会怎么办。”花京院放下手中的玻璃杯,双肘支在膝盖上,张开手掌用食指和中指揉着两边太阳穴。

乔瑟夫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拄着半人高的拐杖,老花镜后面的眼睛几乎要眯成两条缝。

花京院的酒量一般般,平时也不怎么喝。吉良吉影的事件一结束,他整个人的神经都松了下来,好像放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乔瑟夫准备回美国,船第二天就要出发,吃过晚饭,他拿着一瓶红酒敲开了花京院的房门。

“也不会怎么办吧。”乔瑟夫抬起完好的那只手推了推老花镜,“在我眼里你们长到多大都是孩子。”

“抱歉,我不该提起这种话题。”花京院从膝盖中间抬起头说道,“仗助长得和他有些像。”

乔瑟夫听了,轻轻叹了口气。

“本来啊,和这些四面八方冒出来的替身使者战斗,应该是我们乔斯达家的宿命。把你也牵扯进来,应该是我们道歉才对。”

“您别这么说。”花京院歪着头抚着后颈,若有所思。

“你要在这里多呆一段时间?”

“是,我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也想顺便去拜访一下赫莉女士。虽然不久之前才见过面。”这么说着,他向后靠回到沙发上。

“也好。帮我告诉赫莉,让她有空多回家。”老人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寂寞,“要不是丝姬身体不大好,我也应该跟你一起去。”

“我会替您转达的。”花京院回道,“请您路上一定小心。”

 

 

 

再醒来是在新干线上,车行的速度很快,窗外的景色飞驰而过,旁边座位的小女孩开了点窗,觉得风太大又关上,夏末郊外的空气打在脸上,让花京院从一个全是回忆的梦之中很不情愿地睁开眼,连着眨了好多下才勉强觉得不那么干涩。

有时候他想想觉得自己也挺不值的,为什么不呢?为什么当时觉得藏着掖着才比较好呢?

可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其实一切都已经晚了。乔瑟夫问他,孩子,你撑得住吗?波鲁那雷夫也这么问过,就连西撒也问过他,要不要跟我去意大利逛逛,权当散散心。

他总是回答说,谢谢关心,言语之间显得很寡淡。

坦白说,他觉得自己确实不算个特别重情的人。的确,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在葬礼之后,在很多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会拿出那枚已经有点生锈的纽扣放在手心,就那么一直盯着看,看上很久很久。对他来说,一切都只剩下回忆了。但同时,他又为自己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而欣慰,如果那种感觉可以被称之为爱情的话,也总是有限的,会有用完的那一天。他觉得他们作为一辈子的朋友很好,很足够,他幻想着,空条在天上看着自己,应该也是用那种看待共同经历生死的挚友的神情,他觉得这是对自己最高的赞赏。

他只是个普通人,不能以悲伤为食,更不能用痛苦对自己激将,接受了事实之后,转头,向前看,未来还是全新的,不管那条路上是不是只有他自己。

反正在遇到空条之前,他也习惯了一个人。

他在他们的家乡下了车,多亏了那个开窗的小女孩,他才没有坐过站。不知不觉地,双脚自然地把他带到了空条家多年没变过住址的宅子面前。

赫莉像多年前一样给他开门,带着柔和开朗的笑容,迎他进屋,端上茶,在榻榻米上摆好椅子,招呼他坐下,然后缕一缕耳边的鬓发,露出一两根银白色。

“异国他乡很辛苦吧?”闲聊中赫莉这样问道,“当时似乎还是承太郎硬拉着你过去的,真是抱歉啊,那孩子那么硬来。”

“并没有,时间长了其实就适应了。”

一开始的确有些不适应,语言方面还好,主要是文化和习惯的隔阂。

想起这个他就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当时明明是空条提出,一起去美国上大学吧,双掌合十微微鞠躬,很郑重地拜托着,但是英语成绩却是花京院比较好。于是高三的时候,每每放学,他们都得留下开开小灶。在花京院回大学念硕士之前,他当了一段时间的老师,应该也是受当时的影响吧。花京院老师,当时的空条总是这么调笑地称呼他。

真地当上空条的老师,换了个角度,花京院才真切地明白了那些老师们面对空条时的烦恼,明白了为什么粉笔头和黑板擦总是那么精准地飞过来。觉得无聊的部分,空条会毫不犹豫地趴到桌子上秒睡,花京院把用完的试卷折成纸扇,放在手边备用,但是经常地,看到空条那张没什么防备的侧脸,他下不去手。

前后座的位置很方便,他把自己的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面对面的辅导。

说来也怪,那段时间花京院觉得自己总是会时不时地少些东西,橡皮,笔,本子,然后过了没多久又回到自己的课桌上,他问空条是不是你干的,空条会很大方的承认,事情很小,打打闹闹也就过去了。

快毕业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总带着的那本相册里少了几张照片,就在某次放学后,终于下了狠心拿纸扇敲在呼呼大睡的空条的脑瓜上,力度太大,帽子都被震了下来。

“干吗啊你。”

“我相册里少了几张照片,是不是你拿的?”

“没有。”空条把帽子重新戴上,少见地伏到课桌上对准了刚刚停下时的那道题,“刚才讲到哪了?”

“别声东击西,到底是不是你拿的,那几张是咱们去埃及的时候照的,我没底片。”

“真不是。”空条斩钉截铁地回道,“我发誓。听讲的时候睡着是我的错,我承认错误,努力改正。”

于是这事后来就这么过去了,花京院总觉得空条是在瞒天过海,不过那些照片最后终究是没找到,总不能给人家强加个罪名上去吧。

教室的窗户开得很大,穿堂的风吹起素色的窗帘,在他们两人之间飘着,空条把道歉的表情摆地极为严肃认真,还端正了坐姿,看得花京院一阵绷不住,终于捂着嘴锤起了桌子,笑到咳嗽,末了补充了一句,小学生吗你。

 

 

 

 

花京院在自己家里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个缺了几页的相册。

相册里都是有年份的照片,时间太长,已经有点泛黄,花京院把它拿在手里,翻了几页,后面的部分就空掉了。他随手把相册装到了随身的包里。

再一抬头,看到的是书桌上方挂着的巨大的毕业照,他和空条并排着,表情都很端正。不过他很清楚地记得拍完的下一秒,全班上下一起把手中的毕业证书抛向了空中,定番嘛。然后空条熟络地搂上他的肩膀。这一切都历历在目,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去空条家里拜访的时候,偌大的宅子里只有赫莉一个人。回到了自己家里,和父母的话题也一如既往,少得可怜。没过几天,他就收拾了东西准备回杜王町,继续研究。

走之前他提着不多的行李去给空条扫墓,什么花和祭品都没带,日子也是工作日,墓园里没什么人,清晨的阳光和鸟鸣,刚刚好的温度,墓碑旁长出的小花从,让这个本该阴森的地方显得很有生气。

他在空条的墓碑前蹲下。墓穴里什么都没有,所以他一时间也想不到该说些什么。最近两年他变得有些寡言少语,除了必要的情况,他不会多说一句话。

他时常想象着空条如果去了杜王町会做些什么,相对的,也时常会想起自己当年奄奄一息九死一生的情境。

很多时候,交换很不等价,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他换来了生死之交的挚友和一身的伤病,友人的逝去换来了大战的胜利,那么空条的事又换来了什么?

不能这么想,他告诫自己,那场海难只是一个单纯的意外,不能想当初要是我死了那么现在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假命题。

口袋里装着一包烟,是他自己常抽的牌子,却不是空条喜欢的,他拿出一根来,夹在嘴边挡住风点上,然后放到空条的墓前。总比没有强。

对不住了,你就凑合凑合吧。他向着面前的墓碑说道,仿佛能看到翘着腿坐在石碑上方托着腮一脸嫌弃的空条,说我不抽这个牌子。

我毕竟不是你,尽管我已经很努力了。

 

 

 

时间会治愈伤痛,人们经常这么说。

花京院觉得这事有待商榷,对他来说,在那之后,一天和一年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当初用这句话劝他的那些人,其实也并没有好好地身体力行。

他们刚刚上大学的那一年,小聚的日子比之前的一年提前了,空条等在花京院的教室门口,胳膊夹着书和文件,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他问。空条欲言又止地说,到时候你别多问。

花京院后来才知道那天是莉莎莉莎的生辰。也是在那栋小洋楼里,一群人围坐在桌旁,酒过三巡,年过七十的老者突然拍着空条的肩膀哭了起来。空条长得和莉莎莉莎有点像,尤其是眼睛,谁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个遗传法,不过后来花京院拿起一张莉莎莉莎的老照片放到空条耳边对比,的确是这么回事。

人多热闹,当时的筵席至少没有不欢而散,空条陪着灌了一杯又一杯,花京院则滴酒没沾,他们把尽兴的老人们抚上楼,又把波鲁那雷夫连拖带拽送到客房里,然后收拾了车祸现场一般的桌子,花京院开车,回到大学的宿舍区。

空条的酒品很好,喝多了不乱说话也不胡闹,直接就在副驾驶上睡着了,两只胳膊围在胸前,头有点歪,帽檐盖住了大半边脸,嘴巴半张着,仿佛能看到从那里面冒出来的气泡。花京院停下车子盯着他看,钥匙拔掉了,车里没有电,光线很微弱,他向空条的方向伸出手,差一点就要碰到,又收回来。

这种类似的事,在这之前之后的几年里,发生了太多次。

 

 

 

 

“您的表情有点生硬,就这样原封不动地画下来吗?”露伴从画板后面抬起头问道。

“没关系,就这样吧。”花京院回道,在手里的笔记本上记下新的,又翻到前几页在已经去过的地方打钩。

论文完成地差不多了,但导师建议他留在杜王町继续研究,“说不定可以直接作为你学位论文的题目”,回复的邮件里这样说道,于是他跟杜王町说再见的日子变得遥遥无期。

乔斯达先生说得对,这地方的确风景好,住起来也舒心,有很棒的餐馆,有很多解不开的谜题,最初他以为是不良的那些孩子本质上都不坏,镇上的人们相互认识,依山傍海,细腻的沙滩,不大不小的码头。

花京院的时钟在来到杜王町以后就慢了下来,他觉得再住下去简直可以直接在这里养老。

也不错,他想,反正他现在也没有长时间呆在美国的必要了。不久前他把旅馆退掉,租了一处公寓。

“我在您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露伴提起笔,对着还是一片空白的画板久久没有下笔。

岸边露伴的风格一向很写实,他追求真实地反映所看到的的一切。但是这次他莫名地想画点不一样的东西。他不自觉地咬着笔头,这是他在构思遇到瓶颈时的习惯。

没多久,灵感突然敲开了门,他抬起手在画板上龙飞凤舞,仿佛那只胳膊根本不属于自己。

于是当几分钟后露伴把画板一百八十度地转过去,花京院看到的是几块分明而有力的色块,青色的,以及黑色,还有粉紫色。

“我记得露伴老师你并不是抽象派。”

“的确不是,这幅也不能算是您的画像。准确地来说是我对您的印象。”

“你看了我的脑内吗?”花京院当然熟知这幅画上的色块所代表的人和事,这让他感到些许不悦,“这种模糊的印象未免也太准确了点。”

“不,说实话,您像画中的东西一样让人害怕,我不敢。”

他没有那么可怕。花京院心下暗自说道。

 

 

 

大学的专业并不一样,不过花京院还是会经常地被空条叫出去一起考察。跟高中的时候差不多,强硬又有点央求意味地。

那次是在野外的一片山里,傍晚,路不好走,他们一前一后,天气也很阴沉,暴雨马上就要来了。赶在天黑之前下山不大现实,身上也没带够露营的东西,他们需要迅速地找到遮蔽的地方,比如小山洞之类的。

帮我个忙。空条来找他的时候就说了这么几个字。

求人好歹要有个求人的态度吧,花京院这么嘀咕着,却还是轻易地答应了下来。在山里走的时间有点长,他忍不住有些犯困,上下眼皮打起架来,小差一开,脚底虚浮,就被横在那的枯枝摆了一道,在杂草丛生的林地里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听到声音,空条立马回头,两步凑过来,二话不说地架起花京院的胳膊。哪伤到了吗?他问。

“应该没事。”

花京院扶着杂乱潮湿的地面,借着空条的力,抬起左腿支撑住了,想迈右腿,却伴随着一阵抽痛倒吸起了凉气,鼻梁和眉毛也跟着皱地上了褶。动不了。

停了一秒他又尝试着转动右脚脚踝,就一个字,疼。不过这当然是比不上当时在埃及他胸口受的伤。

“能动吗?”空条看他迟迟没有动作,也蹲了下来,歪过上半身去看他的右腿,“是这边?膝盖以下?”

“脚踝。”花京院咬着牙又试了试,“没事。”

小意思,动还是能动的,疼点就疼点,大不了肿个包。这么想着,他打算甩开空条的胳膊自己站起来。很不幸,又失败了,右腿拖在地上怎么也拽不动。

“真没事?”空条的胳膊没松开,“看着不像。”

“……”

某些男人一辈子说地最顺嘴最多的谎话,就是这一句。没事。喝醉了酒胃里翻江倒海的时候,负债累累束手无策的时候,亲人去世心里空落落的时候,问你有没有事,你肯定回答说,没事。关于这点空条比花京院清楚,因为他自己说这句话说得更多。

空条当即把自己背着的包裹卸下来,塞给花京院说你拿着,然后转过身去蹲地更低,抓住花京院的两只胳膊往肩膀上一搭。

“不用。”花京院当然不肯,“你当我是什么?”

“伤员。”空条不假思索地答道,也不管花京院抓没抓稳,双臂向后扶到花京院的胯上,重心一抬就站了起来。

“我建议你最好抓紧一点。”重新迈开步之前空条这样说道。

体温隔着几层布料传过来,很高,两颗心脏的位置也几乎重叠着,心跳扑通扑通地,节奏非常稳。心里面再不爽再不乐意,生米熟饭,已经都这样了,花京院也就没太大所谓了。总不能为这个打一架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改天还回去好了,他想。

空条的步子一上一下,背上多了一个人的重量,脚步却丝毫没有减慢的趋势,这比当年好多了,当时空条大摇大摆地把不省人事的花京院从学校带回家,用扛的,一路上不知道被多少人托着合不上的下巴盯着看过来。那简直是他这辈子最狼狈的黑历史。

要是能再这样多呆一会就好了,找到遮蔽的小山洞时,花京院惋惜地想着。

 

 

 

 

关于花京院的那个计划。

原本他是想着,自己生个女儿,空条生个儿子,然后让孩子们结婚。

直到有了徐伦。

空条这个人,埋头做研究的时候谁都不爱搭理,社交场合也就是敷衍敷衍,要说哪天他传出什么谈恋爱了的消息,那简直可以传得全校人尽皆知。大家都知道,他除了吃饭睡觉,不是在实验室,就是在野外。

徐伦这件事,空条觉得可以算是老天对他开过的最恶质的玩笑了。他见到徐伦第一面的时候,徐伦已经能麻利地在地上爬了,张嘴还能叫出一声爸爸。他和徐伦的妈妈单独坐下来谈了谈,说了什么,外人谁都不知道。反正那之后没多久,她就给徐伦找了一个新爸爸。

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花京院坐在回美国的飞机上,飞机遇上了颠簸气流,法皇把他叫醒,提醒他系好安全带。旁边座位的老婆婆也在推着他环在胸前的上臂。

“多谢。”他向老婆婆道谢说,一面眨了眨发干的双眼。

你越来越像他了,法皇在花京院的脑内说。是吗?我自己不觉得。他很不以为然地回道。

顺路去看看徐伦吧,这么想着他临时改变了计划,下飞机之后直接转车去了徐伦母女所在的州。

去之前他有打过电话,徐伦跟在妈妈身后等在门口,只露出半张小脸,头顶的两个小包子一颤一颤地。

花京院原地蹲下,变成跟徐伦一般高,张开两只胳膊做出迎她的表示。徐伦反而缩的更紧了。

徐伦的妈妈尴尬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花京院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是不是有点生硬,就咳了两声摆出一个笑脸来。

从前徐伦挺亲他的,反倒是跟空条不怎么亲。承太郎,你的表情太可怕了,放松点。他会这么劝空条,空条板着的脸就松下来一点,然后徐伦的小手就会不自觉地伸过去。

那年徐伦可能也就一两岁,已经能流利地叫出花京院的名字。说来也挺奇怪的,被一个本来应该很陌生的叔叔抱在怀里,徐伦完全不闹,也不喊着找妈妈。

“你知道我对女人和小孩子最没辙了。”那天晚些时候,空条把花京院拉回自己的住处喝酒,“主要是吵。”

“徐伦挺乖的。”花京院指正道。

“我不会是个好爸爸。现在这样挺好的。”空条给他们俩又各倒上一杯。

“你在自责,承太郎。你从前不会这样。”

“以前是多久以前?人会变的。”空条笑笑,举起手中的杯子碰一下,“谢了,这样就不是我自己喝闷酒了。”

 

 

 

那天晚上的记忆,后半段有点不大清楚了,可能是喝醉了吧,花京院想。

乔瑟夫在电话里说,从空条的房间整理出一些东西,有一些是给赫莉的,有一些希望花京院拿走。

“总之你亲自回来一趟吧。”老人的声音从电话线那头传过来,“虽然已经过去挺长时间了,还是亲手交给你比较放心。”

由于在这之前绕了路,到达的时候,空条的住处空无一人,花京院拿出备用钥匙开了门,屋里一直有人打扫,两年多了,还保持着原样,整洁而没有多余的东西。

他对这个地方印象并不太深,只来过几次,条件反射地嘟哝了一句打扰了才进到玄关里面,卧室的门开着,他自然地推开门走了进去。书桌上有个按倒在那的相框,他随手把它扶起来,里面是空的,相片已经被拿走了。

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一点,乔瑟夫还没有来,椅子放在书桌的空当里,他不想挪动原有东西的位置,就在床边坐了下来,正对着开了缝的衣橱。

是打扫的人没关好吧,轻微的强迫症驱使着他又站起来去关那扇衣橱的门,一下子没关上,橱门反而弹开了。他余光瞥到了衣橱内部一些斑驳的痕迹。像是被撕掉了一块块木皮,露出里面原木的颜色。第二下他使劲用了用力,终于关上了。

那天也是在这里,他唯一喝醉的那次。

 

 

 

一开始是花京院在问,空条在简单地回答,喝到后来,空条说得越来越少,花京院说得越来越多。

第二天他想起的时候还惴惴不安地担心着自己会不会说漏嘴,不过再见到空条的时候他们之间还是一如往常,顾虑也就随之打消了。

其实离说漏嘴也不远了。

“我说,承太郎。”花京院歪斜地趴在桌子上,手里举着已经见底的杯子。

“什么?”空条也在桌面上撑着脸,其实脑袋清醒着呢。

“假如啊,我说假如。”花京院笑笑,脸朝下停了半分钟,又抬起头继续说:“假如咱们到了三十岁,都还是一个人的话,就在一起怎么样?”

“你不是说想生个儿子娶徐伦吗?”

“哈哈,对。”花京院又顿了一会,“我开玩笑的……徐伦那事你答应了?”

“准了。”空条也装模作样地把空酒杯往桌上一扣。

花京院的记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眼皮也沉了下去,完全阖上之前,他看到空条的嘴巴在动,似乎说着什么。

 

 

“你说话算数。”

空条看见花京院的双眼闭上了,才用口型缓缓说道。

 

 

 

乔瑟夫若无其事地在一大堆遗物的包裹里塞了一个铁盒。铁盒不大,也不沉,花京院在回程的飞机上拿出来摇了摇,似乎只放了一些很轻的东西,没什么碰撞的声音。

空乘人员在广播里说着还有半小时左右降落。机舱外面阳光很好,照在铁盒上很刺眼,他伸手把遮光板拉了下来,然后打开了铁盒的盖子。

几张照片。

果然在你那里啊。像是捉到了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花京院长叹一口气,一张张把那些照片拿起来,全都是他们在埃及的旅途中随手照的,保存地还可以,每一张上面他们两个人都站在一起。

手抓起照片的时候,才觉得有些违和感,他迅速地把每张照片都翻过来看,全部都凹凸不平地,粘着摘不下来的胶,以及深色的木皮。

和空条卧室的衣橱一模一样的颜色。

不知不觉地,手已经抖了起来,一张又一张,翻到最后,最底部的那张照片摸上去十分平坦,没有粘贴过的痕迹。

他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那样颤颤巍巍地摸上那张照片的表面,怎么这么滑,他想,拿了好几次都拿不起来。最后他揪住了一个角,终于把泛黄的照片翻过来,看到反面写着的字,工整里带着点狂野,他当然认得那个笔迹。

[这是花京院笑得最好看的一张

可惜缺了个角]

花京院立即浑身上下地翻,却怎么也找不到平时一直随身带着的眼药水。

 

 

 

 

 

 

“花京院。”空条看着在他对面趴在桌上养神的花京院。

“花京院老师。”

“花京院。”

“老师。”

每次都换一个叫法。

“花京院老师。”

他知道他醒着。

“花京院。”

在他叫够十遍之前,花京院终于从桌上抬起头,带着满脸的无奈和嫌弃。

“绝交!”

 

 

 

 

 

 

 

 

 

 

 

 

 

 

 

 

飞机场的人群熙熙攘攘,接机口全是人,花京院提着托运的行李,完全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没走两步就撞上了人,手里拿着的东西掉了一地。

他摇摇脑袋,蹲下来一样样捡起来。

“不好意思,要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

然后那个声音的主人站了起来,从身边走了过去,皮鞋踏在地板上咯噔咯噔地响。白色的风衣下摆掠过花京院的眼前。

像是从沉溺的深海之中被一把拽回了海平面,他猛地站起身来看向四周涌动的人潮。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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